潮州府衙,多隆阿的临时签押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海风从破损的窗棂缝隙钻入,吹得桌上几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光影在墙壁上扭曲晃动。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桌上,摊开着从乌石坳战场紧急送回的、染着血污的王振标战报,旁边,则是刚刚由韦绍光、海龄带回的那一沓致命的证据——赵汝舟与穆彰阿门生往来的密信、盖着英军印章的通敌文书、以及那张详尽到令人心寒的潮州湾水文图。
多隆阿背对着门,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负手而立,久久凝望着墙壁上那幅巨大的东南海疆舆图。地图上,代表敌踪的红色箭头,代表暴乱区域的黑色阴影,代表官军受挫的蓝色叉号,以及刚刚被朱砂笔狠狠圈出的“乌石坳”、“秘密海湾”,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危局图景。皇帝锦凌赐予的那柄御用短刀,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刀鞘似乎也无法压制他心中翻腾的怒焰。
王振标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这位沙场老将,此刻脸上刻满了疲惫、愤怒和一种深切的耻辱。他带来的是帝国最精锐的新式火器营,却在剿匪途中被装备精良的“第三方”势力伏击重创,伤亡近三成!这比任何失败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海龄、韦绍光、苏和泰肃立一旁,身上还带着海湾夜战的硝烟和血腥气。海龄面容沉静,眼神却锐利如电,等待着最终的决断。韦绍光胸膛剧烈起伏,黝黑的脸上怒意未消,那双紧握的拳头仿佛随时准备砸碎什么。苏和泰则显得异常沉默,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迷茫,而是多了一种被彻底洗礼后的冰冷和决绝,他腰间的黄带子,此刻似乎失去了所有光泽,只剩下一圈沉重的束缚。
“好一个‘里应外合’!好一个‘通敌卖国’!”多隆阿终于缓缓转过身,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封抬头写着“敬呈穆中堂台鉴”的密信,眼神锐利如刀锋,似乎要穿透纸张,直刺那远在京师的滔天权贵。“乌石坳的血债,清澜港的冤魂,沿海百姓的苦难…背后竟有如此肮脏的黑手!”
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几乎熄灭!“穆彰阿!好一个穆中堂!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手眼通天!竟将东南海疆,视为私产!任由豺狼啃噬!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陛下天威如敝履!”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穆彰阿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形的魔咒,带着令人窒息的权势阴影。
“大人!”王振标猛地站起,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证据确凿!请大人即刻下令,拿下赵汝舟、孙有禄!严刑拷问,揪出所有同党!肃清内奸!”
多隆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沸腾的杀意,眼神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冷静。他缓缓摇头:“不。赵汝舟、孙有禄,不过是台前卒,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动了他们,惊了穆彰阿这条潜藏的大鳄,他只需断尾求生,甚至反咬一口,污蔑我们构陷大臣,搅乱朝局!那时,不仅东南危局难解,我等身家性命,甚至陛下…都将陷入被动!”他拿起那张盖着英军印章的通敌文书,指尖划过上面冰冷的蓝色徽记,“这些,才是真正的催命符!要钉死穆彰阿,光靠赵汝舟的口供不够!我们需要铁证如山!需要让陛下,让满朝文武,都看清这卖国通敌的滔天大罪!”
他目光如电,射向海龄:“海龄!”
“学生在!”
“你心思缜密,通晓洋文。这些通敌文书,由你亲自负责!一字一句,务必翻译精准,不容丝毫错漏!连同那封给穆中堂的信,还有这张要命的潮州湾海图,全部封存,作为核心证物!”多隆阿的语气斩钉截铁。
“遵命!”海龄肃然应道,感受到手中证据那千钧的分量。
“韦绍光!苏和泰!”
两人同时挺直腰背:“在!”
“赵有田熟悉地方,让他配合你们。带可靠人手,严密监视赵汝舟、孙有禄及所有可能关联的府衙胥吏、地方豪强!他们府邸的每一封书信,每一个访客,都要给我盯死!特别是与京师的联络!若发现有人试图销毁证据或潜逃…”多隆阿眼中寒光一闪,“就地拿下!生死勿论!”
“是!”韦绍光的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苏和泰则用力一点头,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贝子,只是一个决心撕开黑暗的战士。
多隆阿最后看向王振标:“王管带,你伤未愈,但新军不能乱!阵亡将士的抚恤,伤员的安置,士气之维系,皆系于你身!对外,继续弹压各处乱匪,摆出全力清剿的态势!同时,秘密抽调一支绝对可靠的精锐,由你亲自掌握,随时待命!一旦收网令下,我要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府衙、城门、码头!绝不能让任何一个蛀虫,逃出这潮州城!”
“末将领命!请大人放心!”王振标抱拳,眼中重新燃起战意。
部署完毕,多隆阿挥退了众人。签押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书案后坐下,铺开一本特制的、带有龙纹暗记的加厚奏折本。他拿起一支小楷狼毫,在砚台里饱蘸了浓墨。墨锭是上好的松烟,墨色沉郁如夜。他落笔极重,却又异常沉稳:
“臣多隆阿,新军副都统,恭请圣安,泣血跪奏东南危局事…”
窗外,残月西沉,东方天际透出一点惨淡的鱼肚白。多隆阿的笔锋在灯下快速移动,字字如刀,句句泣血。他详细禀报了抵达东南后触目惊心的所见:官仓硕鼠贪墨赈粮、胥吏勾结走私鸦片、地方官员玩忽职守乃至纵敌深入、暴民因饥馑而揭竿、新军剿匪反遭不明精锐(实为英夷指使)伏击重创之惨状…奏折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血色长卷,将东南糜烂的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帝王眼前。
写至最核心处,多隆阿的笔锋停顿了一下。他放下笔,拿起海龄刚刚封存好的那份核心证物——那封抬头写着“敬呈穆中堂台鉴”的密信、那份盖着英军蓝色徽记的通敌文书(附上海龄精准的译文)、以及那张标注着大清海防命脉的潮州湾水文图。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些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的铁证,庄重地、一份一份地,夹入了摊开的奏折之中!每一份证据嵌入纸页的轻微声响,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最后,他重新提笔,在那份通敌文书译文的旁边,用朱砂写下了一行力透纸背、宛如泣血的批注:
“…此等通敌卖国之铁证,字字句句,皆指向朝中巨蠹!其门生赵汝舟,不过鹰犬爪牙!窃以为,东南糜烂,海疆不靖,英夷猖獗,根由不在外寇之强,而在庙堂之高,有硕鼠窃国,暗通款曲,资敌以粮秣军情,陷王师于死地!此獠不除,国无宁日!伏乞陛下圣心独断,乾坤朗照,肃清朝纲,以正国法!臣多隆阿,顿首泣血,待罪东南!”
写完最后一个字,多隆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放下笔,拿起那方象征钦差权威的银印,蘸满鲜红的印泥,庄重而沉稳地,盖在了奏折的落款处。鲜红的印文,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
“六百里加急!直送养心殿!面呈陛下!”多隆阿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更加沉重的疲惫。他将奏折亲手交给门外早已等候的心腹戈什哈。
马蹄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骤然响起,急促如鼓点,踏碎府衙死寂的石板路,向着北方,向着那座笼罩在权力迷雾中的紫禁城,绝尘而去。这封承载着东南血泪和滔天罪证的奏折,如同射向帝国心脏的一支淬毒利箭,它的终点,必将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腥风血雨。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紫禁城深邃的宫阙之中。军机大臣穆彰阿正在值房内假寐,窗外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刚刚爬上琉璃瓦。一股没来由的、刺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他猛地睁开眼,心跳如擂鼓,一种大祸临头的强烈预感,瞬间淹没了这位权倾朝野的中堂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