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的御舟船队,如同一条披着金鳞的巨龙,在初春的运河上缓缓游弋。明黄色的龙旗在桅杆顶端猎猎招展,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甲板上,禁卫军甲胄鲜明,长戟如林,肃立无声,散发着皇权的赫赫威严。两岸官道,早已被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清得干干净净,只有远处田野里影影绰绰跪满了黑压压的百姓。
御舟“龙翔号”的顶层舱室内,熏炉吐出袅袅龙涎香,却驱不散锦凌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凝重。他凭窗而立,目光掠过舷外看似平静的运河水面,以及远处那些混在普通漕船商船中、毫不起眼的三艘“大型商船”。它们笨拙地行驶着,被几条小拖船牵引,沉默地跟在庞大船队的侧后方。
“陛下,用些新贡的西湖龙井吧。”潘世恩小心翼翼地将一盏青瓷茶盅奉上。
锦凌没有接,只是淡淡问道:“那三艘‘漕船’,到何处了?”
“回陛下,”祁寯藻立刻躬身回禀,“按海龄所报,已顺利通过通州码头补给点,煤炭、淡水均已补充。现正随船队过香河闸。苏和泰协调得力,闸官不敢怠慢,提前两个时辰清空闸道,优先放行。”
“嗯。”锦凌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窗棂,“穆彰阿那边,有何动静?”
潘世恩压低声音:“老狐狸安静得很。随驾以来,每日请安奏对,循规蹈矩,言语间滴水不漏。只是…老臣观其眼神,愈发深沉难测了。”
锦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沉得住气,才配做朕的对手。传旨下去,运河沿线所有闸口、码头,凡朕御舟及随行‘漕船’所需,必须即刻、优先、足额供给!若有半分延误克扣…”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不论官阶,立斩!人头悬闸示众!”
“臣遵旨!”潘、祁二人心头一凛,齐声应诺。皇帝这是要用最血腥的铁腕,为那三艘裹着木壳的国之重器,杀出一条血路!
正如潘世恩所察,随驾的穆彰阿,安静得反常。他端坐在自己那艘装饰雅致却绝不逾制的官船舱内,面前摊开一本《资治通鉴》,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窗外的运河风光,两岸的跪迎百姓,甚至御舟上传来的隐约鼓乐,都无法进入他的心神。
他的指尖,正沿着摊开的运河详图上缓缓移动。图上有朱笔标记的御舟船队航线,也有不起眼的墨点标注着那三艘“特殊漕船”的位置。从天津启航至今,这几艘船的表现,处处透着诡异。
其一,吃水太深。寻常满载的漕船,吃水也不过七八尺,那三艘船,据他安插在通州码头的眼线密报,满载煤炭时,吃水线几乎与甲板平齐!虽经伪装,但那份沉甸甸的笨拙感,绝非普通货物能解释。其二,过闸优先得毫无道理。皇帝对“南巡漕船”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御舟本身!香河闸那闸官,只因调度时让一艘粮船挡了片刻道,就被闻讯赶来的新军侍卫当场拿下,枷号闸口,据说要一路押到杭州再行发落!其三,也是最让他心悸的,是那若有若无、被极力压抑的低沉震动。一次他的官船靠得稍近了些,那透过河水传来的、沉闷而极有规律的“咚…咚…”声,绝非风帆或人力桨橹所能产生!
“蒸汽机…”穆彰阿的指尖猛地停在图上一个闸口标记上,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只有格致院弄出来的那些钢铁怪物,才有这等动静!再联想到多隆阿奏折里提到的“新式火器”,以及京师海运大学堂那段时间诡异的“平静”…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好一个南巡!好一个暗渡陈仓!”穆彰阿眼中寒光爆射,几乎要将那张运河图洞穿!皇帝根本不是去江浙游山玩水!他是要用这三艘伪装成漕船的铁甲巨舰,给东南前线送去足以颠覆战局的决胜兵器!
必须试探!必须阻挠!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穆彰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他提起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行看似平常的家书问候,随即唤来心腹老仆:“穆忠,你亲自上岸一趟,去沧州府城‘裕丰’商号,找刘掌柜。就说老夫随驾南行,偶感风寒,让他将家中备用的几味上好川贝、雪蛤,快马送来。记住,一定要‘裕丰’刘掌柜经手。”
“是,老爷。”老仆穆忠恭敬接过素笺,眼神交汇间,已然心领神会。这“川贝”、“雪蛤”,皆是暗语。“裕丰”商号,正是穆党在运河沿线传递消息的关键节点。
沧州府码头,因御驾船队过境而显得异常繁忙喧嚣。大小船只挤满河道,等待调度放行。
韦绍光一身粗布短打,蹲在“海魂三号”那覆盖着厚实杉木的船舷边,看似在修补一处不起眼的缆绳磨损。他黝黑的脸膛被河风吹得发红,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每一艘靠近的船只,每一个在码头货栈间穿梭的身影。腰间鼓囊囊的硬物,是上满弹的“连珠快铳”。
突然,一艘悬挂着“沧州漕帮”旗号的中型货船,在混乱中似乎舵机失控,船头猛地一歪,竟直愣愣地朝着“海魂三号”的侧舷撞来!速度不快,但角度刁钻!
“操!”韦绍光瞳孔骤缩,瞬间弹起!这要是撞实了,外面那层伪装木壳非得开裂不可!里面那身铁甲可就露馅了!
“左满舵!顶开它!”韦绍光朝着舵舱方向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伪装成船老大的新军把总反应极快,猛地扳动沉重的舵轮!笨重的“海魂三号”在蒸汽动力的驱动下,船身猛地一震,尾部螺旋桨搅起巨大的漩涡,船头以一种与其庞大身躯不符的灵巧,硬生生向左偏转了几尺!
“砰!”
一声闷响!那失控的漕船船头,擦着“海魂三号”加装的木质假艏撞了过去!厚实的杉木外壳被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木屑纷飞!假艏上一块装饰用的木板“咔嚓”一声断裂,露出了下面一小片冰冷幽暗的锻铁装甲!
“海魂三号”船身只是微微一晃。而那艘“失控”的漕船,则被反作用力震得船身剧烈摇晃,几个水手模样的人站立不稳,惊呼着摔倒在甲板上。
“找死!”韦绍光眼中凶光毕露,一个箭步冲到船舷,拔出了腰间的“连珠快铳”,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指向漕船驾驶舱里那个脸色煞白的舵手!“谁他妈让你撞过来的?!”
几乎同时,“海魂三号”甲板上伪装成水手的新军士兵也纷纷亮出武器,杀气腾腾!周围船只上的人都惊呆了,喧嚣的码头瞬间死寂!
“军…军爷息怒!息怒啊!”漕船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连滚爬爬地冲到船头,对着韦绍光连连作揖,声音带着哭腔,“是舵机…舵机突然卡死了!小的们该死!冲撞了御用船队!求军爷开恩!开恩啊!”
韦绍光死死盯着那管事惊惶失措的脸,又扫了一眼船舱里那个眼神躲闪的舵手,心中雪亮:舵机卡死?鬼才信!这分明是试探!是想看看这“漕船”的壳子有多硬,里面到底是什么成色!
“开恩?”韦绍光狞笑一声,枪口纹丝不动,“惊扰圣驾随行船队,形同谋逆!来人!把这船给老子扣了!船上所有人,押下去!严加审讯!敢反抗者,就地格杀!”
新军士兵如狼似虎地跳帮过去,迅速控制了那艘漕船。那个舵手和管事被粗暴地拖走,哭喊求饶声很快消失在船舱里。
这场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意外”和随之而来的雷霆镇压,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某些蠢蠢欲动的心思。码头上,几艘原本看似无意靠近的商船,悄无声息地掉头驶离。货栈阴影里,几道窥探的目光也迅速隐去。
消息很快传到御舟。
锦凌听完侍卫统领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沧州知府、漕运管河同知,驭下无方,险酿大祸。着革职拿问,押送京城交刑部议罪。家产抄没,充作军资。”轻描淡写间,两个四品大员的前程和身家,灰飞烟灭。
阶下的穆彰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
第一波试探,撞得头破血流。皇帝的刀,太快,太狠!
试探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隐秘和致命。
船队过德州闸。深夜,闸口附近水域,几条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小舢板如同幽灵般滑出芦苇荡,悄然靠近了锚泊的“海魂二号”。舢板上人影晃动,手中似乎拿着长长的竹竿。
“水鬼!”在“海魂二号”舰桥值夜的海龄瞬间警觉!他手中的格致院卡尺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冷光。他立刻拉动了连接轮机舱的铜铃!
刺耳的警报铃声在“海魂二号”内部响起!伪装成货舱的轮机舱内,值班的工匠和学员瞬间惊醒!
“水下!有东西靠近!”瞭望哨传来急促的呼喊。
几乎是同时,那几条小舢板上的黑影,将手中长长的竹竿猛地探入水中!竹竿顶端,赫然绑着锋利的凿子和沉重的铁锤!这是最原始也最致命的水下破坏手段!
“找死!”伴随着一声怒吼,舰桥侧舷突然打开几个隐蔽的射击孔!几支早已上膛的“连珠快铳”瞬间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撕裂夜的宁静!子弹呼啸着射向舢板!惨叫声顿时响起!两条舢板上的黑影如同下饺子般栽入水中,鲜血瞬间染红了河面。剩下的黑影魂飞魄散,丢下竹竿,拼命划桨想要逃离。
“想跑?”舰桥上,苏和泰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一身黑衣,如同融入夜色,手中端着一支同样闪烁着寒光的“连珠快铳”。经历了信仰崩塌与血火洗礼的他,此刻心如铁石,眼神锐利如刀。他沉稳地瞄准,扣动扳机!
“砰!”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最后一条舢板上那个拼命划桨黑影的后心!那人身体猛地一僵,软软地栽入水中。
水下袭扰,再次被粉碎。但苏和泰看着那几具漂浮的尸体和染红的河水,眉头紧锁。这绝非普通水匪!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破坏船底来的!
消息再次传入御舟。这一次,锦凌连眼皮都没抬,只对侍立一旁的侍卫统领说:“德州卫守备、漕运千总,驻防不力,致宵小近御舟。着就地斩首,传首沿河各汛。所属兵丁,鞭一百,发往宁古塔为奴。”
又两颗人头落地!皇帝的回应,依旧血腥而高效。运河之水,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猩红。
御舟行在,夜宴。
为“慰劳”随驾大臣旅途辛劳,锦凌在宽敞的御舟正厅设下小宴。灯火通明,丝竹悠扬。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御酒醇香。大臣们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祥和。
穆彰阿端坐席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向锦凌敬酒:“陛下南巡,泽被江浙,万民欢腾,实乃盛世之举。老臣敬陛下一杯,祝陛下圣体安康,此行顺遂。”
锦凌举杯,笑容温煦:“穆相有心了。朕此番南行,一为奉母后散心,二为巡视海疆,安靖地方。沿途见闻,虽有小波折,幸赖众卿戮力同心,将士用命,倒也无虞。”他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穆彰阿,“只是这运河之上,似乎总有些不长眼的魑魅魍魉,扰人清静。穆相久历朝堂,可知此等宵小,该当如何处置?”
穆彰阿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酒杯,捋须道:“陛下天威浩荡,些许宵小,不过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跳梁之辈,雷霆诛之即可。老臣以为,陛下此前处置,甚为妥当,足以震慑屑小。”他顿了顿,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只是…老臣观那几艘随行‘漕船’,体量殊异,吃水深重,所载之物,必非凡品。一路行来,又屡遭窥伺…陛下,是否…需格外加强护卫?或可令其稍稍靠后,远离风波?”
来了!终于忍不住了!锦凌心中冷笑。这老狐狸,终究还是把试探的矛头,指向了那三艘船本身!
“哦?”锦凌故作惊讶,随即朗声一笑,“穆相多虑了。那几艘船所载,不过是内务府为南巡准备的些许仪仗器物、地方贡品,还有沿途赈济灾民的米粮布匹。笨重些也是常理。至于窥伺么…”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视全场,“朕倒要看看,是哪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打朕御用贡品的主意!来一个,朕杀一个!来一双,朕杀一双!杀到无人敢伸手为止!”
森冷的杀气,瞬间冲散了宴席的和乐气氛。所有大臣噤若寒蝉,连丝竹声都停了。
穆彰阿垂下眼睑,掩去眼底深处的阴霾。皇帝的滴水不漏和杀伐果断,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强攻试探,代价太大。必须另辟蹊径!
宴席散后,穆彰阿回到官船。他屏退左右,独自走到船尾。夜色深沉,运河两岸的灯火如同遥远的星点。他望着船队后方那三艘在黑暗中沉默航行的巨大黑影,如同看着三座移动的坟墓——要么是埋葬他的,要么是埋葬那个年轻皇帝的!
他不再犹豫,转身回到舱内,再次铺开那种特制的薄纸,用细如发丝的紫毫,蘸取一种特制的、遇热方能显影的药水,飞快地书写:
“…梅特兰爵士阁下:…清帝南巡,声势浩大,然其行踪诡秘,核心护卫非御舟,而在三艘伪装笨拙之‘漕船’!此船吃水深重,行止异常,屡遭试探皆以雷霆血腥弹压…其内恐非寻常物资,极可能为清国秘密研发之新式决战兵器!或为威力巨大之火炮,或为…铁甲炮舰之部件!…望爵士阁下万勿轻视!务必加强珠江口及厦门湾之侦察巡逻!若遇可疑大型船只,无论悬挂何旗,立即拦截检查!必要时…可先发制人击沉!…此船队预计半月内抵达杭州湾…时不我待!…M。”
密信写完,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一只毛色灰暗、毫不起眼的信鸽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手臂上。他将密信卷成细小的纸卷,塞入鸽子腿上的铜管,轻轻一抛。信鸽振翅而起,融入漆黑的夜空,向着东南方向,向着伶仃洋外那支磨刀霍霍的庞大舰队飞去。
做完这一切,穆彰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椅中。冷汗,已浸透了他的中衣。这已是他最后的疯狂一搏。
伶仃洋,锚地。
远东舰队旗舰“不屈号”(HMS Indefatigable)巍峨的舰体如同海上城堡。司令官梅特兰爵士站在装饰奢华的舰长室内,巨大的舷窗外是停泊着的、桅杆如林的庞大舰队身影。他手中捏着刚刚由“信天翁”号商船秘密送达的、来自“M”的密信。
羊皮纸上,用显影药水显现的字迹清晰可见。梅特兰爵士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反复阅读着关于“伪装漕船”和“决战兵器”的警告。
“铁甲炮舰?”旁边侍立的舰队参谋长,皇家海军上校布莱克伍德嗤笑一声,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语气充满了大英帝国海军军官特有的傲慢,“爵士阁下,您真的相信这些黄皮猴子能造出铁甲舰?上帝,这简直比让清国人学会跳华尔兹还要荒谬!我们最新的‘勇士号’(HMS Warrior)才刚刚服役,那才是真正的铁甲巨舰!清国人?他们连像样的风帆战列舰都造不好!”
梅特兰爵士没有立刻反驳,他走到巨大的海图桌前,手指划过运河的路线:“‘M’的情报,过去一直非常精准。他提到吃水深重、行止异常、遭遇血腥弹压…这确实有些蹊跷。”
“蹊跷?”布莱克伍德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或许是清国皇帝运送什么见不得光的财宝?或者是他那些庞大的仪仗?您知道的,这些东方君主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至于弹压?那个年轻皇帝显然是个暴戾的独裁者,这一路他杀的人还少吗?这恰恰证明了他的虚弱和恐惧!”
他走到梅特兰爵士身边,指着海图上代表清国水师力量的、寥寥无几的蓝色标记:“爵士,看看我们的力量!三艘强大的战列舰(包括‘不屈号’),五艘巡航舰,十二艘蒸汽炮舰!还有五千名训练有素的陆军!清国那支破旧的风帆水师,在我们面前就像纸糊的玩具!就算他们真有什么秘密武器,运到东南又如何?在皇家海军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梅特兰爵士沉默着,目光在海图上游移。布莱克伍德的傲慢并非全无道理。清国的落后是肉眼可见的。铁甲舰?这确实超出了他对清国能力的认知。而且,舰队即将完成最后的集结和补给,总攻计划箭在弦上。此时分兵去运河入海口拦截几艘“可疑的漕船”?不仅分散兵力,还可能打草惊蛇。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他将那份密信随手丢在桌上,拿起雪茄剪:“参谋长说得对。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小伎俩都是徒劳的。命令各舰,按原定计划,加紧备战!目标:广州湾!我们要在清国皇帝的眼皮底下,彻底摧毁他们可怜的海上力量!至于那几艘‘漕船’…”他点燃雪茄,喷出一口浓烟,轻蔑地笑了笑,“让外围巡逻的炮舰留意一下即可。若真有不长眼的敢闯进战区,就当给小伙子们增添点打靶的乐趣吧。”
“遵命,爵士阁下!”布莱克伍德立正敬礼,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密信被丢在角落的桌上,很快被飘落的雪茄灰烬覆盖。大英帝国远东舰队的傲慢,如同坚硬的冰层,将来自深渊的警告彻底封冻。致命的疏忽,已然铸成。
运河之上,伪装成“漕船”的“海魂”编队,依旧在沉默而坚定地向南行驶。每一次过闸,都是一次与时间、水深和潜在危险的搏斗。
“海魂一号”伪装舰桥内,空气闷热。海龄脱下了被汗水浸透的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衣。他伏在临时拼凑的桌案上,桌上是复杂的图纸、海龄的格致院卡尺、算盘、以及一本厚厚的航行日志。马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布满汗珠和油污的额头,以及那双因极度专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记录:四月十七,过淮安清江浦双闸。”海龄的声音嘶哑,一边飞快地在日志上书写,一边对旁边的轮机学员口述,“左舷轮机传动轴轴承温度异常升高,最高达华氏一百八十五度,伴有轻微异响。经查,为润滑油路部分堵塞,蒸汽密封垫圈轻微老化渗漏导致润滑不足。已紧急拆卸清理油路,更换备用密封垫圈,补充特制高温牛脂润滑油。耗时三个半时辰。轴承温度降至正常范围,异响消失。但密封垫圈老化问题普遍存在,需密切监控,并催促后方速送新垫圈备件。”
他放下笔,拿起卡尺,走到舰桥侧壁一个隐蔽的观察孔前,仔细测量着外面木质假艏上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微裂痕(上次“意外”撞击的遗留)。数据被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案。
“海龄哥,喝口水吧。”赵有田端着一碗凉茶进来,看着海龄憔悴的样子,满是担忧,“这铁罐子里头,又闷又热,机器还老闹毛病…”
海龄接过碗,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抹了把汗,目光投向舷外:“毛病再多,也得往前走。陛下在等,多都统在等,东南的将士和百姓…也在等。”他顿了顿,低声道,“有田,通知韦绍光和苏和泰,过了扬州,水道会更加复杂。英夷在长江口有侦察船。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木壳下的铁甲,绝不能暴露!我们…输不起。”
赵有田用力点头:“光哥早就吩咐下去了,兄弟们眼睛都瞪得跟铜铃似的!苏贝子…哦不,苏大人那边,也加派了人手在岸上盯着。”
海龄点点头,不再说话。他重新拿起卡尺和图纸,将注意力再次投入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复杂的结构中。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图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在这狭小、闷热、危机四伏的伪装舰桥里,他如同一个孤独的守护者,用最精密的计算和最坚韧的意志,守护着帝国扭转乾坤的最后希望,在傲慢的敌人眼皮底下,向着最终的决战之地,悄然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