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汽在暮春的夜里变得粘稠而冰冷,氤氲成一片片难以化开的灰白雾气,无声地缠绕着庞大而沉默的南巡船队。御舟“龙翔号”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雾气的掩映下,轮廓模糊,唯有顶层舱室透出的几缕昏黄灯火,像巨兽警觉的眼睛,穿透湿冷的夜幕。
锦凌并未安寝。他站在窗前,目光穿透雾气,死死锁住船队后方那三团更加模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巨大黑影。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是窗棂上凝结的水珠。
“陛下,”潘世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戌时三刻了,您该歇息了。”
锦凌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潘卿,那三艘船,离扬州还有多远?”
“回陛下,”祁寯藻立刻接口,手中捧着一份刚刚由快马送抵的密报,“海龄急报,已过宝应,距扬州府城尚有百里。但…高邮湖至邵伯湖段,水道异常复杂,沙洲暗礁密布,夜间行船风险极大,海龄请求暂泊高邮,待天明再行。”
“准。”锦凌干脆利落,“传旨:船队今夜泊高邮。着韦绍光、苏和泰,各领一队新军精锐,分乘快船,前出二十里警戒!凡可疑船只靠近警戒线,无论身份,先行驱离!敢有冲击者,格杀勿论!再调内务府粘竿处好手三十人,着便装混入码头力夫、商贩之中,给朕盯死所有登岸人员!特别是…穆相的随从!”
“臣遵旨!”祁寯藻心头一凛。皇帝对那三艘“漕船”的保护,已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粘竿处,那是直属皇帝、专司侦缉刺探的隐秘力量!此刻竟被用来监控随驾大臣!
“还有,”锦凌猛地转身,眼中寒光如电,“传旨沿河各州县!自即日起,凡朕船队停泊之处,方圆十里,实行宵禁!戌时闭户,卯时方开!所有酒肆、客栈、码头货栈,由当地绿营与新军协同,逐一排查!形迹可疑、无本地路引者,一律锁拿下狱!地方官若敢敷衍塞责,视同通敌,立斩!”
“是!”潘世恩与祁寯藻齐声应道,声音在寂静的舱室内显得格外沉重。皇帝的铁腕,已化作一张无形却带着血腥味的巨网,笼罩了整个南巡船队和它所经过的水陆要冲。
皇帝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整个南巡体系高速运转。
翌日清晨,高邮码头。
往日喧嚣的码头此刻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大队新军士兵取代了衙役,沿着码头和主要街道布防,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行人。宵禁的告示贴在显眼处,墨迹未干。几艘试图靠岸的小渔船被粗暴地驱离,船老大惊恐的辩解声被士兵的呵斥淹没。
穆彰阿的官船停靠在距离御舟不远,但位置相对偏僻的泊位。他站在船舱窗边,透过一道细小的缝隙,冷冷地观察着码头上密布的岗哨和那些看似随意游荡、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便装汉子。他认得其中几个粘竿处头目的脸。
“老爷,刘福回来了。”老仆穆忠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
穆彰阿精神一振:“快让他进来!”
一个身材精悍、商贾打扮的中年汉子闪身而入,正是昨夜奉命上岸联络“裕丰”商号的刘福。他脸色苍白,带着惊魂未定的后怕。
“如何?消息送出去了?”穆彰阿急切问道。
刘福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摇头:“老爷,送不出去!码头被围得铁桶一般!‘裕丰’商号前后门都有便衣盯着!小的刚靠近两条街,就被两个‘闲汉’拦住了!盘问得那叫一个细!幸亏小的路引齐全,又是本地口音,借口走亲戚才勉强脱身!小的…小的绕了大半个城,所有能想到的联络点,都有人盯着!连运河下游几个小渡口,都有兵丁把守!老爷,这…这风声太紧了!”
穆彰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脸色瞬间变得灰败。皇帝的网,比他想象的收得更紧、更快!连最后传递消息的渠道都被彻底掐断!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蛾,皇帝的意志就是那冰冷的蛛丝,正在一点点收紧。
“废物!”穆彰阿低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戾气,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他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挥了挥手:“下去吧…小心些。”
刘福如蒙大赦,躬身退下。舱内只剩下穆彰阿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士兵巡逻的脚步声。他望着窗外码头上那密不透风的防卫,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阴影,正伴随着那三艘沉默的“漕船”,一步步向他逼近。
就在运河之上杀机四伏、暗流涌动之际,一匹口吐白沫、浑身汗湿的驿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京师西直门黎明前的黑暗。马上骑士背插三根代表“六百里加急”的染血翎毛,嘶声力竭地高喊着:“格致院急报!挡路者死!”
急报如同滚烫的炭火,被层层传递,最终在晨光熹微中,送到了彻夜未眠的皇帝锦凌手中。与这份急报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份来自京师步军统领衙门的密折。
锦凌先撕开了格致院的火漆封印。里面是李墨那熟悉的、因激动而略显潦草的字迹:
“…臣李墨泣血叩禀:赖陛下洪福,格致院上下呕心沥血,新式280mm后膛装填线膛巨炮(代号‘雷公’)定型样炮三门,已于昨夜子时,于西山靶场实弹测试成功!…弹重八百斤,初速逾一千五百尺!配用格致院新研‘苦味酸’高爆弹、被帽穿甲弹!千尺距离,可洞穿八寸锻铁板!…炮架采用新式液压驻退复进机构,后坐可控,射速可达一刻钟一发!…此炮若列装我铁甲巨舰,必为破敌之无上利器!…然…”
字迹到这里变得沉重而愤怒:
“…然,就在测试成功当夜,子时三刻,一伙约二十余蒙面悍匪,持新式快枪,自格致院西侧山林潜行突入!目标直指炮厂及核心图纸库!幸赖留守护卫及学员拼死抵抗,格致院山长亲率护院家丁驰援!激战近半个时辰,毙匪八人,余者遁入山林!我护卫学员阵亡五人,重伤七人!炮厂部分设备受损,所幸‘雷公’图纸及核心匠师无恙!…贼人凶悍,所用枪械精良,绝非寻常匪类!此乃蓄谋破坏,欲断我格致之根!…臣李墨,万死叩请陛下圣裁!”
“混账!”锦凌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跳起!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新炮成功在即,竟遭此毒手!这分明是冲着大清最后的希望来的!
他强压怒火,又迅速拆开步军统领衙门的密折。上面详细禀报了袭击经过、匪徒遗弃的弹壳型号(经辨认,竟与多隆阿奏报中乌石坳伏击者所用部分枪械吻合!)、现场发现的几处未引爆的炸药包,以及对逃脱匪徒的追捕情况。结论触目惊心: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目标明确、装备精良的破坏行动!背后必有内应及强大势力支持!
“好!好得很!”锦凌怒极反笑,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朕的格致院,竟成了魑魅魍魉的靶场!传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尽杀绝的决绝:
“其一:着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顺天府!即刻封锁西山!以格致院为中心,方圆五十里,划为禁区!设卡立哨!凡无朕亲笔手谕或格致院特颁腰牌者,无论官民,擅入者,立斩!附近山民,限期一日迁出,违者以通匪论处!”
“其二:着新军都统衙门!即刻调新军第二营、第三营,全副武装,开赴西山格致院驻防!接管所有防务!该处一草一木,皆为国器!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其三:命李墨!即日起,格致院所有研究及匠师,转入地下工事!‘雷公’巨炮,即刻秘密转移至西山深处预设掩体!图纸、匠师,分地安置!务必确保绝对安全!再出差池,朕唯你是问!”
“其四:着新军第四营管带,率所部精兵!持朕密旨及兵部勘合!即刻前往西山,接收已完工之‘雷公’巨炮五十门!配套弹药五千发!挑选可靠炮手!分装掩蔽,星夜兼程,南下东南前线!交予多隆阿!告诉他,这是朕给他送去的‘雷神之锤’!给朕狠狠地砸!砸碎红毛鬼的船!砸烂那些吃里扒外的狗头!”
一道道染血的旨意,如同出鞘的利刃,飞向京师各处。整个西山瞬间被战争的阴云和森严的杀气笼罩。新军的马蹄声和士兵的号令声,取代了往日的鸟鸣。五十门被油布严密包裹、沉重无比的“雷公”巨炮,在重兵护卫下,如同沉睡的凶兽,悄然离开了它们诞生的地方,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几乎就在大清帝国这致命杀器开始南下的同时,万里重洋之外,伦敦唐宁街十号首相官邸那间橡木镶嵌的书房内,气氛也因一份来自东方的加急密电而变得凝重。
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勋爵拿着译电员刚刚送来的文件,眉头紧锁,快步走到巨大的远东地图前。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大清东南沿海的区域。
“先生们,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评估清国人的决心了。”帕麦斯顿的声音低沉,“我们在远东的情报网刚刚确认,清国皇帝南巡船队规模庞大,护卫森严远超预期。更重要的是,清国本土出现了大规模的、极不寻常的军事调动!”
他将电报递给一旁的陆军大臣和海军大臣:“看这里:清国最精锐的新建陆军,至少两个齐装满员的步兵营,被紧急调往京师西郊一个名为‘海运大学堂’的机构驻防,该区域已被划为最高军事禁区!同时,另一支装备精良的新军部队,护送着大批被严密遮盖的重型车辆,正从京师方向,星夜兼程向东南沿海进发!目的地不明,但路线直指多隆阿所在的战区!”
“重型车辆?”陆军大臣盯着地图,“运输什么?火炮?”
“极有可能!”帕麦斯顿眼神锐利,“而且绝非普通火炮!否则不会动用最精锐的新军,更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秘密运输!再结合之前‘M’关于伪装漕船和秘密兵器的警告…”
“还有更麻烦的!”海军大臣指着另一份文件,“我们的‘信天翁’号在长江口外观察发现,清国沿海各主要港口,如广州、厦门、福州,防御工事修建速度明显加快!水师战船调动频繁,似乎在集结力量!沿岸多处发现了新修建的、疑似炮台的隐蔽工事!种种迹象表明,清国人正在为一场大规模的海上决战,做孤注一掷的准备!”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清国这架看似老旧腐朽的战争机器,此刻爆发出的动员能力和隐秘行动,让这些习惯了帝国绝对优势的阁僚们感到了意外和一丝不安。
“先生们,”帕麦斯顿打破了沉默,语气斩钉截铁,“清国人的举动,无疑是在挑战帝国的底线!他们试图集结力量,在我们的舰队发动致命一击前,进行最后的顽抗!这更加证明了我们发动决定性打击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但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凝重,“为了确保胜利的天平绝对倒向我们,为了应对清国人可能隐藏的、未知的‘秘密武器’,我建议,立刻从印度驻军中,抽调三千名经验丰富的士兵,增援远东舰队!加强登陆作战和港口占领力量!必须用绝对的优势兵力,彻底碾碎清国任何抵抗的幻想!”
“从印度调兵?”陆军大臣沉吟道,“加尔各答到香港,即使最快的蒸汽运输船,也需要近一个月时间…”
“时间紧迫,但值得!”帕麦斯顿眼中闪烁着征服者的光芒,“清国人想集结?想顽抗?那就让他们集结好了!我们正好毕其功于一役!用皇家海军无坚不摧的舰炮和来自印度战场的老兵,在清国皇帝的面前,彻底摧毁他们所有的希望!让这次远征,成为帝国远东霸业最辉煌的奠基礼!立刻给印度总督府发电!”
帝国的战争机器,再次加速运转。遥远的印度,加尔各答威廉堡那充满殖民气息的军营里,尖锐的集结号声刺破了湿热的空气。
肤色黝黑、头裹红巾的锡克士兵,来自尼泊尔山区的彪悍廓尔喀雇佣兵,以及白皮肤的英国军官,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迅速集结。军官们挥舞着马鞭,用英语和蹩脚的土著语嘶吼着命令。沉重的弹药箱、成捆的褐贝斯步枪、野战炮的部件被粗暴地装上等待的牛车和挑夫的肩头。
“快!快!你们这些懒惰的猪猡!动作快点!”一名留着浓密髭须的英军少校,骑在马上,不耐烦地呵斥着搬运弹药的印度苦力,“为了女王和该死的茶叶!我们要去清国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黄皮猴子了!”
燥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牛粪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士兵们脸上混杂着对未知战场的茫然、对命令的服从,以及被调动起来的、原始的好战情绪。他们并不知道遥远的东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命令如山——登船,开拔,去征服那片传说中富庶而古老的土地。
巨大的蒸汽运输船“恒河女王号”如同钢铁巨兽,停靠在胡格利河浑浊的码头上。跳板放下,士兵和装备如同蚁群,开始缓慢而有序地向这艘即将承载他们命运与死亡的巨舰涌去。
一个年轻的锡克士兵背着沉重的行囊,茫然地抬头望向东方灰蒙蒙的天空。炽热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听到身边一个老兵用旁遮普语低声嘟囔着:“…清国…听说那里有吃人的龙,和堆满黄金的宫殿…”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恒河三角洲特有的水汽与咖喱味,吹过喧嚣混乱的码头。三千名来自南亚次大陆的士兵,怀着各自的心思,踏上了前往远东血火战场的航程。帝国的獠牙,再次伸长。而遥远的东方,运河之上,三艘裹着木壳的钢铁巨兽,也终于撕开了重重迷雾,抵达了这场即将决定国运的终极风暴的核心——杭州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