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浪头裹挟着破碎的船板、浸透血污的军服残片,以及浮肿发白的尸体,一次次无力地冲刷着杭州湾西侧那片狭窄的滩涂。空气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硝烟、焦糊的人肉味、海水的咸腥,还有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腻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
锡克士兵卡扬仰面瘫在冰冷的浅水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肩那道几乎将他斜劈开的恐怖伤口。碎裂的锁骨刺穿皮肉,白森森地露在浑浊的血水中。视线被涌出的血和泪水模糊,只剩下摇晃的、破碎的光影。炮声似乎变得遥远了,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只有近在咫尺的厮杀声、垂死的哀嚎和兵器碰撞的刺耳锐响,异常清晰地捶打着他的耳膜。
他模糊地看到,那个独眼、半边脸烧得焦黑的老清兵,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挥舞着卷刃的鬼头大刀,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扑向自己。那一声非人的咆哮似乎还在耳边震荡,然后是枪托断裂的脆响,最后是冰冷的钢铁劈开骨肉的剧痛……意识像退潮般远去,冰冷的海水灌进口鼻。视野尽头,那老清兵被一个矮小敏捷的身影用弯刀割开了喉咙,血喷溅得很高,很高……
一面被炮火燎得焦黑、撕裂了几道口子的米字旗,被一名手臂缠着染血绷带的英军少尉,用尽最后力气插在了滩头最高的一处沙包堆上。海风吹过,那面旗帜有气无力地飘动了几下,便软软地垂挂下来,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覆盖在这片刚刚用无数生命争夺而来的、不过数百米纵深的地狱之上。
侥幸活下来的英印联军士兵,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软泥,瘫倒在血水、泥浆和尸骸之间,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他们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被血腥和死亡彻底激发出来的、近乎野兽般的麻木凶悍。后续的登陆艇,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仍在源源不断地将更多面色惨白、眼神惊惶的士兵和简陋的物资卸下,堆积在这片狭窄的死亡之地。简易的沙袋掩体在粗重的喘息声中被仓促堆砌起来,枪口指向滩头后方那片被炮火反复犁过、遍布弹坑和焦土的起伏地带。
海面上的炮战并未停歇,只是节奏放缓,如同两头精疲力竭却仍死死咬住对方的凶兽。英军舰队残存的舰只,在指挥官达尔林普尔少将嘶哑如破锣的咆哮声中,艰难地保持着机动规避,同时将复仇的炮火疯狂泼洒向海岸后方“雷公”炮群大致所在的区域。每一次“雷公”那撕裂长空的尖啸响起,都让英舰甲板上的水兵面无人色,不顾一切地扑向最近的掩体。而清军方面,每一轮“雷公”震撼天地的怒吼之后,总伴随着几处山坡上腾起巨大的爆炸烟柱——那是英舰还击的炮弹找到了目标。双方都在流血,都在咬牙硬撑。
多隆阿站在核心阵地一处地势稍高的半塌掩体后,布满血丝的眼珠透过手中那架沾满血污和汗渍的望远镜,如同冰冷的鹰隼,死死锁定着滩头那面刺眼的米字旗。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黑色的硝烟和凝固的暗红血痂,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铁石般的凝重。海风卷来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扑打在他僵硬的脸上。
“哼……”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冷哼从他鼻腔里挤出。他缓缓放下望远镜,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感,抹过眼角被硝烟熏出的混合着血丝的泪痕。那动作,缓慢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拂去的仿佛不是污迹,而是某种沉甸甸的、无形的负担。
“传令,”声音嘶哑低沉,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身后肃立的军官心上,“加固二线工事,救治伤员,补充弹药。告诉炮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被硝烟笼罩的山坳,“给老子把剩下的‘雷公’膛线擦亮,炮弹备足!红毛鬼以为占了块烂泥滩就赢了?”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陡然爆射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充满嘲弄的寒光,嘴角缓缓扯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死死钉在那面飘摇的米字旗上:
“这才哪到哪?好戏……”他的目光,如同有意无意般,扫过远处运河入海口那看似风平浪静、水雾弥漫的水域,“……才刚刚开场!”
运河入海口内,浑浊的河水被两岸燃烧的草木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暗红。水汽和硝烟混合成的浓重灰雾,如同帷幕般低垂在水面之上。就在这片雾幕最浓重的深处,三艘形态怪异的“船只”如同巨大的水怪,静静地蛰伏着。它们粗陋的船体被刻意裹缠着湿漉漉的、布满苔藓的朽木和厚厚的渔网,远远望去,与岸边那些被炮火摧毁的渔船残骸并无二致,完美地融入了这片死亡的背景。只有贴近了,才能透过那些伪装的缝隙,隐约窥见其下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钢铁船身,以及船艏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如同巨兽獠牙般伸出的水下撞角。
其中一艘“朽木船”的狭窄船舱内,空气浑浊闷热,弥漫着机油、汗臭和年轻人无法抑制的紧张喘息。一盏昏黄摇晃的煤油灯,勉强照亮舱壁密密麻麻的铜制阀门、压力仪表盘和粗大的传动连杆。巨大的蒸汽机在舱壁外侧发出沉闷的喘息和震动,每一次活塞的往复,都让脚下的铁板微微震颤,将灼热的气息透过缝隙喷涌进来。
“稳住!都给我稳住!当是在学堂里拆装模型呢?!”一声刻意压低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低吼响起。说话的是个身材精悍、面庞轮廓如同刀削斧凿的青年,名叫陈景堂。他穿着京师海运大学堂海军科的深蓝色学员制服,肩章上的银线已被汗水和油污浸得发黑。他一手死死按在冰冷的舵轮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指点着面前复杂的仪表盘,目光锐利如电,扫过舱内每一个角落。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脚下的铁板上,瞬间蒸腾起一小缕白气。他是这条“水底雷艇”的艇长,也是这群学员中公认的领袖。
“轮机压力!林泰曾!看住压力表!别让它冲过红线!”陈景堂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金属的摩擦感。
“是!艇长!”应声的是一个身材瘦高、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水晶眼镜的青年,林泰曾。他整个人几乎趴在了轮机舱传声筒旁,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几个剧烈跳动的黄铜指针仪表盘,口中念念有词,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冰冷的铜质表壳。“蒸汽压力…三又四分之一…回水温度偏高…主阀开度保持…”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技术士官特有的、近乎偏执的精确感,试图用冰冷的数字和逻辑驱散心头的恐惧。
“鱼雷舱!邓世昌!报告状况!”陈景堂的目光投向船舱最前端那个狭小的隔间。
“雷舱准备完毕!两枚‘黑蛟’装填就绪!引信保险已解除!艇长!”回答的声音异常洪亮,甚至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近乎亢奋的激昂。邓世昌从狭小的鱼雷发射管旁探出半张脸,年轻的面庞上沾满了油污,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团火焰。他用力拍了拍身旁那粗大冰冷的鱼雷铁壳,发出沉闷的回响。这艘艇上最年轻、也最富血性的少年,似乎天生就不知恐惧为何物,只有一股为家国效死、建功立业的滚烫豪情在胸膛里冲撞。
舱内其他几个负责司炉、管损的学员,则显得沉默而紧张。他们紧紧抿着嘴唇,身体随着艇身的每一次轻微晃动而紧绷,眼神死死盯着各自负责的阀门或仪表,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制服。沉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混合着轮机单调的轰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炸闷响,构成一曲令人窒息的战前交响。
“都听好!”陈景堂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所有的噪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咱们这条‘潜蛟一号’,是丁大人(丁日昌)和沈大人(沈葆桢)费尽心血,从普鲁士弄来的图纸,江南制造局的大匠们用最好的钢水一锤一锤敲出来的!大清水师未来的种子!今天,就是咱们的‘出师表’!”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过每一个年轻学员的脸庞:“目标——红毛鬼那条最硬的铁甲船,‘复仇女神号’!林泰曾,算准了!邓世昌,手要稳!心要狠!其他人,守好自己的位置!咱们这一口,就要咬断它的脊梁骨!听见没有?!”
“听见了!艇长!”舱内响起一片压抑却整齐的回应,年轻的声音里混杂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悲壮的决然。
林泰曾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舱内所有灼热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他飞快地抓起铅笔和一块小记事板,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粗糙的纸面上进行着最后的演算。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嘴里急速地念叨着:“敌舰航速预估…十二节…我艇当前航速…八节…水流速度…偏东,约二节…角度修正…提前量…发射距离必须压缩至八百尺内…误差不能超过五尺…否则鱼雷定深引信无法确保触发其水线下薄弱区……”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数字都像是用刀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邓世昌在鱼雷舱内,一遍又一遍地用沾满油污的棉布擦拭着那两枚涂成哑黑色的“黑蛟”鱼雷冰冷的雷体。他听着林泰曾报出的数据,眼神专注得可怕,手指灵活地再次检查着发射管的扳机机构、导气管路,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丝毫无误。他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有些跑音,却透着一股奇异的镇定。
运河口外,滩头的厮杀声浪似乎又猛烈了几分,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紧绷的空气。
“艇长!信号!”瞭望孔传来压抑的嘶喊,“红灯笼!三盏!是出击令!二线阵地打响了!”
陈景堂浑身猛地一震,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瞬间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火焰。“全体预备!轮机!最大战速!冲出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双手死死攥住冰冷的舵轮,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呜——!!”一声压抑而沉闷的汽笛长鸣,如同深渊巨兽的咆哮,陡然撕破了运河口浓重的雾幕!包裹在“潜蛟一号”艇身的朽木伪装在巨大的推力下簌簌剥落!黑色的钢铁船体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凶兽,猛地撞开漂浮的碎木和杂物,船艏激起浑浊的巨大浪花,破开水雾,向着硝烟弥漫、炮火连天的开阔海湾狂飙突进!
几乎在同时,另外两艘伪装雷艇——“潜蛟二号”、“潜蛟三号”——也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从不同的隐蔽位置猛然窜出,犁开水面,义无反顾地扑向各自预定的目标!
“那是什么鬼东西?!”英军旗舰“复仇女神号”高高的舰桥上,一名瞭望哨兵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惊愕而变了调。他手中的望远镜剧烈地摇晃着,死死锁定在从运河口迷雾中猛然窜出的那三道急速逼近的、喷吐着浓烟、形貌怪异的黑影上。
达尔林普尔少将一把夺过副官手中的望远镜,布满血丝的眼睛凑了上去。当看清那黑色钢铁船体上正在剥落的朽木伪装,以及船艏那令人胆寒的、没入水线下的尖锐撞角时,一股源自本能的、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经历过全球的海战,见识过无数奇诡的武器,但这种设计思路——如此之小,如此之快,如此孤注一掷地直冲主力舰而来——前所未见!
“水雷艇!是水雷艇!”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扭曲,“左满舵!全速规避!所有舷侧速射炮!目标!正前方那三艘怪船!给老子打!打沉它们!快!”他的命令如同狂风暴雨般砸下,整个舰桥瞬间陷入一片恐慌的忙碌。
“复仇女神号”庞大的舰体在蒸汽机的怒吼中开始笨拙地转向,试图将相对脆弱的舰艉避开这亡命的冲锋。与此同时,舰舷两侧装备的阿姆斯特朗速射炮位上的水兵们,手忙脚乱地摇动炮口,在军官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中,朝着那三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黑色魅影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砰!砰!砰!砰!
密集的炮弹如同骤雨般泼洒向海面,在“潜蛟一号”周围炸开无数冲天的白色水柱!灼热的弹片尖啸着四散飞射,打得艇身周围的铁板叮当作响,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凹坑!巨大的水浪猛烈地冲击着艇身,船体剧烈地颠簸摇晃,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弹雨撕成碎片!
“稳住航向!林泰曾!报距离!角度!”陈景堂的身体随着艇身的剧烈颠簸而摇晃,但他紧握舵轮的双手却稳如磐石,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在炮火中时隐时现的“复仇女神号”庞大的灰色舰影,嘶声大吼。冰冷的海水混合着爆炸溅起的水花,不断泼进敞开的驾驶舱口,浇得他满头满脸,他却浑然不觉。
“八百五十尺!敌舰正加速左转!角度偏左!左舵三!保持!再左一点!”林泰曾的声音透过传声筒传来,带着一种被极限压力压榨出的、近乎尖利的嘶哑。他整个人趴在不断跳动的仪表盘上,手指死死掐着计算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浸湿了厚厚眼镜片的边缘。
“鱼雷准备!邓世昌!听我命令!”陈景堂的吼声盖过了炮弹的爆炸声和轮机疯狂的嘶吼。
“明白!艇长!”邓世昌的声音从雷舱传来,依旧洪亮,但仔细听,能分辨出一丝被强行压抑的颤抖。他整个人蜷缩在发射管旁,手指紧紧扣在冰冷的扳机上,眼睛透过狭窄的观察孔,死死盯着外面急速逼近的钢铁巨壁。那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年轻的胸膛几乎喘不过气来。
“七百尺!六百五十尺!敌舰侧舷暴露!角度完美!就是现在!艇长!发射!发射!”林泰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尖啸,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潜蛟一号!放!”陈景堂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命令!
轰隆!轰隆!
两声沉闷而巨大的气压释放声在船艏下方炸响!两枚涂成哑黑色的“黑蛟”鱼雷,如同被激怒的毒龙,尾部拖曳着翻滚的气泡尾迹,猛地挣脱了发射管的束缚,一头扎入浑浊的海水,朝着“复仇女神号”那布满藤壶的巨大右舷水线下方,以惊人的高速直扑而去!
“鱼雷!水下有鱼雷!”复仇女神号”右舷的瞭望哨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恐怖尖叫!
舰桥上,达尔林普尔少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眼睁睁看着那两道致命的白色气泡尾迹如同死神的标枪,破开波浪,以无法想象的速度直刺而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规避?根本来不及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秒钟…两秒钟…
轰——!!!
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从深海地狱最底层传来的恐怖巨响!一道混合着火光、浓烟、破碎船壳和浑浊海水的巨大水柱,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复仇女神号”庞大的右舷舰体水线下方猛烈地喷射而起!直冲云霄数十米高!整艘铁甲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大金属结构扭曲断裂的呻吟!舰体剧烈地向右倾斜,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包括惊恐尖叫的水兵,如同垃圾般被抛飞出去!
“中了!打中了!”邓世昌在雷舱内猛地跳了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发出狂喜的呐喊!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瞬!
另一枚鱼雷,在距离舰体咫尺之遥的地方,尾迹却诡异地一偏,几乎是擦着“复仇女神号”厚重的舰艏装甲带边缘滑了过去,只在坚固的装甲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丑陋的白色划痕,最终在远处空爆,掀起一道徒劳的水柱!
“妈的!偏了!引信定深有问题还是水流?!”林泰曾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仪表盘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脸上血色尽褪,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巨大的挫败。
“该死!”陈景堂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铁爪攥紧了他的心脏。就差那么一点!完美的攻击,竟然只中了一发!而一发鱼雷,显然不足以摧毁这艘庞大的铁甲巨兽!更致命的是,他们暴露了!
“潜蛟一号”完成发射后,巨大的惯性让它几乎冲到了“复仇女神号”的舰艉下方。此刻,这艘受伤的钢铁巨兽正发出愤怒的咆哮,巨大的螺旋桨疯狂地搅动着海水,试图摆脱倾斜,调整姿态!
“右满舵!脱离!快脱离!”陈景堂对着传声筒狂吼,拼命向右打满舵轮!
晚了!
“复仇女神号”那巨大的、高速旋转的青铜螺旋桨,如同深渊巨兽张开的恐怖口器,带着搅碎一切的死亡气息,卷起狂暴的漩涡,猛地出现在了“潜蛟一号”脆弱船艏的左前方!
“不——!”驾驶舱里,一个负责瞭望的学员发出了绝望的嘶喊。
轰——咔嚓!咔嚓嚓!!
令人灵魂颤栗的金属扭曲、撕裂、破碎的恐怖声响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高速旋转的巨大桨叶如同几柄无坚不摧的铡刀,狠狠地切入了“潜蛟一号”相对单薄的左舷船艏!坚固的钢铁如同朽木般被轻易地撕裂、切割、卷碎!灼热的蒸汽混合着机油和冰冷的海水,从被瞬间撕开的巨大破口中猛烈地喷射而出!
整个艇身如同被巨人狠狠砸了一锤,猛地向右侧倾覆!刺耳的金属哀鸣声、管道破裂的尖啸声、蒸汽泄露的嘶嘶声、冰冷海水疯狂涌入的咆哮声……瞬间充斥了狭窄的船舱!
“弃艇!弃艇!所有人!上甲板!跳水!”陈景堂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甩在冰冷的舵轮上,肋骨传来剧痛,但他顾不上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冰冷的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并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漫涌!
舱内一片混乱。刺耳的警报凄厉地尖叫着。红色的应急灯光疯狂闪烁,将海水和蒸汽映照得一片血红。灼热的蒸汽和冰冷的海水混合在一起,形成滚烫的迷雾,弥漫了整个舱室,能见度瞬间降到最低。轮机舱方向传来林泰曾变调的嘶吼:“密封门!快关密封门!堵住!堵住啊!”伴随着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和绝望的拍打声。
陈景堂挣扎着从冰冷刺骨、迅速上涨的海水中爬起来,咸腥的海水呛得他剧烈咳嗽。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透过弥漫的红色蒸汽,看到前方通往鱼雷舱的舱门在剧烈晃动。他踉跄着扑过去,用力拉开那扇沉重、已经有些变形的铁门。
一股更大的水流混合着油污猛地冲了他一脸。狭小的鱼雷舱内,海水已经漫过了膝盖,并且还在急速上升。邓世昌正站在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半个身子死死顶在鱼雷舱壁上一道被巨大水压撕裂开的、足有手臂宽的恐怖缝隙上!冰冷的海水如同高压水枪般,正从那道狰狞的裂口处狂喷而入,巨大的力量冲击得他瘦小的身体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世昌!”陈景堂嘶声大喊,扑过去想把他拉开。
“艇长!别管我!”邓世昌猛地回头,年轻的脸庞在摇曳的红色应急灯光和冰冷的海水中显得异常苍白,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盯着陈景堂,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疯狂的笑容,声音在巨大的水流噪音和艇体金属撕裂的哀鸣中,却清晰地如同惊雷,炸响在陈景堂耳边:
“撞沉吉野——!!”
话音未落,艇身再次传来一阵猛烈的、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痉挛般的剧震!那道被邓世昌用身体死命堵住的裂缝,在巨大的水压和船体扭曲的力量下,猛地再次撕裂!如同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口!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