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迎使,先在地上铺设幕巾,宾客穿着朝服站在它的东侧,面向西。使者随行人员都站立南侧,面向北,以东首为尊。当雍巫引导蒙毅一行人依规站立时,坐在车内听到声响的蒙毅不禁皱了皱眉,但并未出声。
一切妥当后,蒙毅才扶着随从撩开车帘伸进来的手。刚出车门,跨到外面,抬头间他与扶苏的目光恰好对碰,虽有时日未见,但蒙毅已经能确信公子还是当初的公子,未曾改变。而扶苏虽有心理准备,但仍然感意外。这二人着实太像了,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果非要说蒙毅与蒙恬的不同的话,那便是蒙毅的肤色由于长期的室内办公显得有些白净,脸庞的线条对比蒙恬起来也更加柔和,身材也没有蒙恬那般健硕,是典型的瘦削的文官模样。
不同于蒙恬久经沙场所养就的那番精气神,经常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自信的神采,蒙毅显得更加内敛和沉稳,望向公子的目光也显得深沉,但骨子里透出的坚毅倒是与蒙恬如出一辙,不愧是两兄弟。
“公子倒是好的阵仗。”蒙毅凭栏下车后,见到了铺设在地上的幕巾,不觉皱了皱眉,这让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记忆,语气也不免带了些劝诫,“陛下尚简,公子还以如此繁复之礼迎毅,着实不妥。”
“上卿来使,诚不敢怠慢。”扶苏上前迎奉蒙毅,顶替了一旁侍立的随从,一如既往地亲自侍奉着历史名角。
蒙毅还是第一次被公子这样对待,纵使自己贵为上卿,为王命来使,他也很难心安理得的接受。好在南郭乡的乡驿并不大,短短十几步之间便被迎进了驿院,於正堂上坐。
待为公子为其引见了肤施诸长吏后,蒙毅这才正了正色说道:“此乃密诏,扶苏、蒙恬、赵寿留下,其余人等速速退散。”
其实君上的密诏只针对扶苏,但蒙毅此番并不打算将密诏之谕说出。只是来使途中的所遇所见令他对公子拖沓的做法颇感不满,可这事又不是公子一人之责,兄长和郡守亦有责,因而才让他们留下。
不过,徙泾、阳周等事还能算作小事,但这鬻爵之事是他来使之由,因此才第一个问出,“鬻爵之事为何不上报?”
扶苏眼神一凝,果然如此。
“所为私心而已。”
扶苏的回答不光令蒙恬一愣,更是令蒙毅一惊,但他依旧面无他色,继续沉声问道:“为何私心。”
“我以仁义示天下,天下人皆以为我仁。故仁义之表便为我之私。
今上郡疲敝,无田宅可授有功者,军中积怨久矣。我本欲开梯田而施展仁义。可垦殖一事本就耗时,更何惶开山作田?远水难解近渴矣。故此我以急功之心,寻近利,于是鬻爵之策便出矣。
鬻爵之策乃均财之策,取富者之财予有功者,安其心,再辅之以理,则军心民心可定。
于是群议后行之,初具成效。我本以此为良策,正欲上报。怎知有贼人从中作乱,本欲戡乱后再上报,而阳周之变竟旬月未定。我心甚恐,愈不敢上报。”
扶苏的回复在蒙毅的意料之内,无法令其满意,反而觉得公子确如左丞相所猜测那般,有所保留。
“公子为何恐之?”
蒙毅丝毫不给扶苏喘息的机会,继续追问道。而这番作态令蒙恬轻皱眉头,对弟弟刨根问底的做法感到一丝不解,但仍未出言。
“我恐鬻爵之策并非良策,若是上表岂不坏了政了。”扶苏表现出满脸的忧虑,“况且秦以耕战为重,故而军功为上,商贾为下。若是爵位可随意买卖,以商贾之富又怎会屈居人下?这又将抑商之策置于何处?
故此献粮授爵乃应时之举,而非长久之策,我诚不敢使上闻之。”
扶苏这里有意将抑商一事提出,因为无论是他借鉴贾谊的三表五饵之策,还是之后逐步放开集市的通商之举,都需要大量行脚商的参与。况且秦亡时,商人阶层也积极响应山东豪强,共举灭秦大旗。与其等到那时候矛盾激化到无可挽回,不如现在就开始逐步松动甚至改变对商政策,让其不再坚定的站在倒秦一方即可。
“嗯......”
公子所言不乏道理,可蒙毅怎么隐隐觉得这是公子的诡辩,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出纰漏。
蒙恬见状,不由与赵寿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其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笑意。其实他们也曾与公子就鬻爵之策展开过一次辩经,而公子现在用的托词就是他们当初对公子想要实施全国范围内公开鬻爵的反对。
而公子的应答则是若商人获得了土地,他就会被束缚到土地上,从而成为农而非商了,身份就此转变,再也不受国策所“歧视”。但如果商人买爵所授田宅之利不如商贾所获,其也不会被鬻爵之策所动,仍为商矣。所以公子以为鬻爵之策应当针对不同人群,采用不同的标准。
不过,双方的辩经也就到此为止了,公子其实始终对鬻爵之策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抵触,而这种抵触哪怕是他在辩经中占据上风时也没有下定决心推广鬻爵之策。
蒙毅的沉吟这么久,倒不是纠结于这个,反而是他以为鬻爵发生在阳周之变后,鬻爵是作为绥靖手段用于缓和与豪强的关系的,没想到鬻爵竟然发生在阳周之变前,这让他不得不思量陛下的开田令是否下的有些焦急了。
很快蒙毅好似认可了公子的回答般微微颔首,旋即继续问道:“不知公子鬻爵所获多少?将如何用之?”
鬻爵倒是小事,这是陛下表表态过的。不过鬻爵所获的钱粮就是大事了。
原本上郡辎重全赖咸阳协调,从山东转运而来,如今公子靠鬻爵陡然之间获得大量钱粮,加之又有军权在手,足以单独支撑许久。于是,其心如何,以陛下多疑的性格来说,就不好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