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信息网络污染造成了金蔷薇近千人的死亡，但仍有不少胆大妄为之徒，在识海平息之后冒险‘神游’——

　　识海中各色感官游戏带来的愉悦，超越普通神经药剂何止千倍万倍，骤然脱离出来的人们会陷入分外空虚的‘戒断’状态，网瘾像是一只只蚂蚁，无时无刻不在啃噬长期神游者们的神经，唯一的缓解办法就是重新回去，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部分网民的肉体其实和死亡没什么区别了。

　　但就今天。他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无论从识海任何一个‘方向’看去，人们都能看见一个顶天立地、披发跣足金色线条构筑的身影，那是概念上的庞大……

　　祂的皮肤是江河荒原，是霓虹，是钢铁。

　　任何璀璨的文字都难以描绘其万一，那怕同时接入一万台‘极乐’模拟器也无法与这种感觉相提并论，唱诗人的眼里，祂是永世灿烂的乐章，落在画师眼里，祂又是妙笔天成的图卷，而对于那些沉溺在‘极乐模拟器’里的色鬼们而言，这比同时和一千个‘道侣’双修都要刺激……

　　资深的作战厅的技术员们得出一个结论：

　　有人在识海里投入了‘恒星’级的数据炸弹。

　　不管是正在朝拜的香客，还是参禅悟道的居士，在他们看到‘禅院’和诸多‘洞天福地’被数据海啸冲散的时，就马上选择了下线，向日虔诚的他们，哪里还顾得上抢救天尊或佛陀的数字金身。

　　除去被古五丰诓进通天观的几位，还有些神通傍身的散修存着侥幸，他们运起目前所知的一切禁法来抵抗这次波动，以期在这场灾难里，‘打捞’到一些从大道场里散逸出来的宝物。

　　比如二进制仙蜕，毕竟这种稀缺货，可以吸引不少黑客或数字信徒前来“朝圣”，这类人大多希望解读其中奥秘，而围绕这种图腾可能形成新的数字宗教或崇拜，通过简单的转换，那就是真金白银。

　　曾有神游者打捞到某位佛陀的算法舍利，据说这是一位算力大师圆寂之后的遗物，持有者声称在极端困境下，该“舍利”可能提供一个看似违反逻辑、但最终导向最优解决的决策路径。

　　传说这颗神舍利被盘踞在大星野的‘懒人帮’抢走，自从传言流出，这个古怪帮派也销声匿迹了，传说最终也沦为笑谈。

　　总之，这么干的都是一些很头铁的赌徒，他们坚信风浪越大鱼越贵。

　　当数字海啸冲垮他们的阵法时，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没有迎来灭顶之灾，一团团金色的信息流托着他们在识海上漂流，让他们免于成为植物人。

　　他们一边‘捂着心口’大呼‘好险’，一边又开始对那道庞大身影评头论足。

　　而作为‘祂’的白月棠此刻正手忙脚乱，通过与白色皇帝的链接和【拘尸那罗月身相】的嫁接，白月棠在识海里释放了真武法相：

　　“怎么这么多不怕死的？”

　　他骂骂咧咧的同时，金色信息流化成一只只手掌，把托在里面的意识体强行捏爆，强制回归的这些人或多或少会有些脑损伤，严重一点的可能会失去近一年的记忆，不过比起脑机被烧毁来说，简直是祖上烧了高香。

　　在后世，这些侥幸归回的不法之徒声称，识海里诞生了一位超越白色皇帝和古五丰的电子神灵，经过他们的添油加醋，都市间悄然兴起了对这位神明的狂热崇拜，并赋予祂尊号：

　　全称是——兆亿浮屠·缘线调频·千面吉兆应化天尊……

　　信众自然是不法分子和亡命之徒居多——

　　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这个清场行为是古五丰和白色皇帝都默许的。

　　这两位算力神祇达成了默契，几乎同时出手，把通天观修改成与世隔绝的‘洞天’，在白月棠真武法相的眼里，这个洞天就是一座精密数据流编造的王城。

　　面对白色皇帝的掣肘，古五丰暂时放弃了把自己上传到‘南天门’的想法，双方在真正的斗法前无暇他顾，清除掉这些浑水摸鱼的异数，古五丰也乐见其成，毕竟谁也无法保证，搅局者手里会不会真的有佛陀算法舍利这样的逆天道具。

　　‘洞天’尚未完成，白月棠一遍遍翻阅《史书》里关于‘真实’历史的内容，其实就是恩利尔经历的每个世界的‘天官游记’。

　　凡被《史书》记录，必为真实，里面的内容极为详尽庞杂，大到每个世界的坐标位置，小到某个世界的厕纸价格，但即使这样复杂，白月棠从头读到尾也没花多少时间。

　　巴力说，这是‘史官’放大了天官的精神能力，达到了十倍神念速度，且仅仅是最初阶段，真正的‘史官’可以达到百倍神念速度，胞宫的传说里，史官们已经把这种能力开发并运用到实际的战斗中，一念动，千里杀敌也不是天方夜谭。

　　更有甚者，就是一定程度上的言出法随。

　　信息太多，白月棠大脑有些过载，根本无心分辨其中真假，倒是一段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则恩利尔很早以前的游记随笔，准确来说是他誊抄的一段县志，在白月棠眼里，这段记载却十分亲切。

　　他迄今为止只参与过两次白玉京事件，而这则笔记，正是有关《灵飞经》帝字天甲六号的。

　　《灵飞经》帝字天甲六号——《云杜郡县志》

　　荆楚之腹，南郡之南，江水之北，周回九百余里。其地卑湿……巨浸数十，星罗棋布，烟波浩渺，气蒸云霞。泽心有洲渚，号“玄洲”，寻常舟楫莫至。

　　汉孝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秋七月。

　　是岁，大泽水赤三日，腥风逆流百里。

　　泽畔渔者，夜见玄洲之上，有巨影盘桓，状若龟蛇交缠，吞吐云雾，光射斗牛，是为蜃龙作祟。俄顷，风雷大作，暴雨如倾，泽水为之沸涌。忽闻金玉交鸣之音裂空，一道者乘青鸾下降，鹤氅星冠，手持玉策，指斥妖氛。

　　……

　　蜃龙负创潜形，遁入九渊。风雷骤息，云开雾散，唯见玄洲之上，遗一金鼎，高可丈许，三足两耳，铭文鸟篆，识者曰：“禹王镇水遗范”。鼎旁有仙踪数行，深没石中，经雨不灭。

　　自是，泽中赤瘴绝迹，渔舟稍近玄洲。然每至晦朔，洲上时有五彩云气氤氲，隐隐闻仙乐。人或于雾霭中，遥见道者骑鸾巡泽，倏忽隐没。鼎存洲上，触之温润，虽盛夏无蚊蝇近。郡守尝遣人欲移鼎，然力士百人不能动其分毫，惊动绣衣使者。今涸处或有黑壤，掘之得龙骨。

　　撰者按：此乃云梦灵枢之地，仙踪神物，显晦有时。蜃龙之变，或应水德失序；仙者降世，殆为匡扶地脉。金鼎永镇，泽国以宁，岂非天佑荆楚欤？

　　这是一段《灵飞经》帝字天甲六号汉时的异闻记录，区别于其他记述，每个字像是一道灵光，不住叩动白月棠的灵门玄关，分明是数字身躯，但他能感受到神武炁的炙热……

　　看来挖掘到恩利尔记忆的白色皇帝，也并不真正清楚‘真实’的界限，他先前所谓的‘任意一段真实足以对抗古五丰’的观点也只是臆测。

　　因为白月棠忽然发现，自己和恩利尔经历的真实隔着一层壁障，但唯独这段《云杜郡县志》，像是迫不及待带等着被他发现，只有经历过白玉京事件的天官，才能区分那种血脉相连。

　　白月棠心念引动，真武法相身上的金色线条倾泻而下——

　　《史书》里那段《云梦泽异闻录》骤然光华大放。

　　视野内，数字世界的所有0和1正在被扭曲。

　　天地褪色，浩渺无边的水泽之气沛然，充塞四野。足下不再是无数字节形成的黄沙，而是幽邃如墨的泽水，平滑如镜，深不见底，却又奇异地承托万物，包括被两位数字大能改写的通天观。

　　仅仅只是一段来自《史书》的‘真实’，其数据就覆盖了古五丰筹划已久的庞大工事，不同于古五丰外泄的冗余数据，这是一道精准纯粹的神通，写入了识海的底层——

　　水面无垠，烟波浩渺。

　　彩色蜃气蒸腾，凝而不散，聚成连绵的琉璃色云山雾海。天穹上雾气流转，时而有琼楼玉宇、仙宫阆苑乍现即逝，那是蜃龙吐息遗韵所化。

　　大泽中央，巨大的玄色洲渚悬浮在如墨玉泽水之上。

　　洲上流光溢彩，晶簇如林丛生，折射着蜃气，幻化出万道虹霓。

　　禹王金鼎沉浮不定，鼎身上的鸟篆铭文如活物般游走，散发着来自远古的镇压之力。

　　白月棠似乎可以听到大地胎息般的金玉交鸣之声在魂魄深处回荡。

　　无匹的龙尸在四野生长成参差狰狞的苍白石林……

　　水天倒悬，天穹也是水渊。高天穹隆里，同样是一片深邃无垠、倒悬的墨色泽水！“天泽”里璀璨的星斗如活鱼般在其中游弋穿梭，天水相接的地方，形成一片光怪陆离、扭曲旋转的混沌界域，仿佛世界边缘，吞噬了一切清晰感知。

　　这种奇妙境地与【半壶天】结界何其相似，但却宏大到不可言说。

　　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回荡，威严浩渺：

　　“天官，你在《埃努玛·埃利什》点燃了《灵飞经》的神话，你的探索度上达天听。”

　　“鉴于该行为极有可能建立神祇信仰，《灵飞经》‘武功司’对该次探索评价为‘甲上’。”

　　“你是第三位在该世界触发此类事件的天官。”

　　“以下悬赏由白玉京《灵飞经》支柱下辖‘武功司’发布：”

　　“一、于回归前收集四万八千两深红之钢，通过白玉京交易司交付《灵飞经》帝字天甲六号指定交易人。”

　　“二、拷贝完整的【寿麻之国】识海信息。”

　　“三、获取孔雀王的基因样本。”

　　“悬赏奖励：大天官圆满后，下一位阶的所有天官境界向你无偿开放；永久的【云梦泽】罗天幻境使用权限（注：香火愿力不足时无法使用）；关于《灵飞经》支柱的史官笔记，你可以随意调取。”

　　（注：该世界一旦有以你为神祇的信仰建立，《灵飞经》与【寿麻之国】将建立起永久通道，任何通过该通道产生的交易行为，都将为你带来丰厚奖励，所有奖励都可折算为白玉京通宝和先天之炁）

　　一股来自本能的狂暴，让白月棠驱动起艰涩的法相，他感觉到自己的破坏力已达到极致，同时，数据体的所有感官都变的无比迟钝。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数据化的【天真琉璃净火】，也许可以把泽水覆盖范围的所有数据立刻格式化……

　　不是自己变强了——是《灵飞经》神话被点燃的刹那，污染了识海，包括古五丰和白色皇帝，理想大贤者的虫躯骤然崩溃成猩红血流，里面翻涌着千万只眼球，那是数据库被污染后，数据准确性受损、完整性被破坏的直接具象化……

　　积蓄起来的‘琉璃净火’无处释放，白月棠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等等，不对……

　　在这样的污染面前，白色皇帝也该像古五丰一样才对，但他的数据身躯，却只是一步步往后退去，他踩爆血流里的眼球，投入巴力早已幻化为黑色残月的光华里，与月华融为一体。

　　“你见证了【寿麻之国·主宰】的交接……”

　　“谢谢——”

　　巴力如是说道。

　　月华骤缩，巴力的数字身躯消失了。

　　“我*********”

　　白月棠对着虚空祝福了一句。

　　被算计了么？其实白月棠一直对他有所防备，包括接受【月身相】，也是在天通果没有警示的情况下。

　　真正让他放松警惕的，是白色皇帝，没想到这场表演，竟然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巴力为了阻止古五丰的仪式，不惜把【月身相】交给自己，这就说明他的出路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

　　恩利尔的第三个预言也明确提到，巴力和古五丰强行把命运绑定在了这里，尽管他自己为了摆脱这条道路作了很多努力，但能先于古五丰完成仪式，仍是他目前的最优解，这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

　　至于白色皇帝，他一直秉持钢铁皇帝等人的初心，保持这里不被天狗收割，应该是他的核心代码。他如果真的甘心把自己的‘主宰’位交给巴力，那说明巴力的仪式也一定不会危及这个世界，换言之，即使巴力有心，应该也会被他掣肘。

　　巴力的所有谎言里，都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比如冬城来的那膄载满基因药剂的船只，他本人应该绝对有能力让船抵达金蔷薇，那膄船对他也一定很重要，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把白月棠说的太重要了，以至于让他膨胀到忽略了很多细节。

　　巴力说他拿回古老者力量需要史官的见证，他一直在强调《史书》对他重新登天的重要性，一再重复白月棠可以利用《史书》随意拿捏他这一点。

　　但其实在‘云梦泽’污染识海和白色皇帝主动融入他的【蜃梦】的同时，就已经被‘史官’见证了，他同时——完成了很多事，还重创了古五丰。

　　利用自己在试炼中，对白色皇帝积累起来的好感，再通过他一步步诱导自己，无限放大自己对白色皇帝的信任，在最后一刻和其融合，这该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也或许是他仪式的一部分……

　　现在回想起来，在两人经历的所有事里，巴力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在表演……

　　和已经被同化的古五丰想比，这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够诡异的……

　　“你妈的——”

　　“天官大人，您所在的《埃努玛·埃利什》三二六八位世界【寿麻之国】终极事件被强行开启……”

　　“开启者：易云川……”

　　“收获者：易云川……”

　　“事件前置条件一（已完成1/2）：具备与孔雀王基因高度匹配的肉身（90%以上），以该肉身重新掌握【寿麻之国】部分权柄；献上五种天女指定的祭品并完成仪式。”

　　“祭品如下：一、【寿麻之国】先天之炁九十九刻；二、白色皇帝实验室的所有基因和实验数据；三、天狗六相之一，欲母苔；四、完整的司命级天官劫灰一份；五、孔雀王的命格。”

　　“条件二（已完成）：获得【寿麻之国】真实意志认可，并继承其主宰位格。”

　　“条件三（未完成）：剥离【寿麻之国】的起源之钥。”

　　伴随接引使的声音，狂龙般的金色字符在白月棠的视野里重复播放：

　　“天官大人，终极事件开启，司命级以上天官将无法降临，事件完成前，所有天官可自行回归，事件结束后未回归天官将永久滞留该世界……”

　　“所有进行中的白玉京事件全部失效，只获得基础奖励……”

　　“事件完成后，该世界坐标失效，不再开放任何事件。”

　　“原来是这样……”

　　白月棠从强制断线的恍惚中回过神，他依然身处冬城的庙宇里，那具苦行僧的破旧躯壳端坐在地，只是覆面上的灯已经熄灭，巴力则不知所终。

　　整座城市的供电已经恢复，好像有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响。

　　白月棠心有所感，心里也升起一阵无法言说的悲伤，他知道，这哭声，是人们对白色皇帝的悼念，吉尔伽美什已经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