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古五丰进入半退休状态，金蔷薇学院大礼堂里已经很少能聚齐这么多人了。

　　金蔷薇研究院的技术结晶，不在冰冷的实验室，而是这座名为“天穹”的巨型礼堂，它本身就是熄灭日后科技与信仰搭建起来的奇观。

　　巨大穹顶是无数块动态光屏拼接而成，此刻正模拟着古五丰院士最爱的“羲和星夜”，在他的学生看来，老院士总有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墨蓝底色，繁星像是流淌的沙金，移动、聚散，勾勒出古老的星图轨迹。

　　对于这个失去探索欲的文明而言，古五丰的穷极想象是为数不多的浪漫……

　　熄灭日后众星移位，很多天文学者认为古五丰虚构的星图，和旧日天象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

　　这是学院最高规格葬礼的象征。

　　穹顶边缘垂下全息投影的白色挽联，上面滚动着金色、由无数微小数据流构成的悼词，给人一种冰冷科技与传统丧仪诡异的交融感。

　　武仁忠的遗体停放在礼堂中央，大红底色、金绣纹织的金蔷薇旗帜覆盖半身，露在外面的头颅面皮，已经被丧仪师修整过，但依然无法抹平死者临终前的不甘和愤怒。

　　老人胸前挂满勋章，联合政府元帅礼服熨的妥帖平整。

　　全息影像投射着武仁忠生平：年轻时在旧废墟中指挥作战、接受古五丰授勋、在作战总部挥斥方遒……光影在他的脸上流转，凭添了许多虚幻悲凉。

　　武仁忠并非教徒，按照习俗，学院安排了“沉思者”系列仿生机械僧侣来颂念祷文。

　　它们是一个个悬浮着、莲花底座托起的金属球体，表皮覆盖着细腻的仿生皮肤，且刻印了佛道符文。

　　低沉、空灵的电子合成梵音与道经音波，在礼堂内循环往复。空气中弥漫着电子香烛味道，闻起来似乎是檀香里混杂了臭氧的腥味。

　　作为古五丰第一代学生中仅存的几人——

　　易云川是老师飞升之后，联合议会里资历最老，拥趸最多的实权人物，现如今，他最忌惮的人已经死去——基因病让眼前的尸骸看起来有股子特别的诡异。

　　他是个白发茂密的老者，连鬓胡子修剪的十分精致，脸上的皱纹细密，腰背笔挺，看上去不像个一百多岁的老人。

　　老人把武仁忠遗体额头上的乱发抹平，蓝绿异瞳里，泛起忌惮又惋惜的底色：

　　“仁忠啊，你和老师防了我一辈子，却根本不知道你们要防的是什么，我敬佩你的手段和嗅觉，也仅此而已。”

　　老人将白玫瑰放在猩红蔷薇旗上，转身走向礼堂讲台——四名面无表情的‘力士’随从亦步亦趋，沉闷的脚步声立刻吸引来礼堂里人们的注视。

　　梁裕窝在角落里，他能感受到这四名随从的沉凝气息，隐晦的能量波动显示他们绝非普通保镖，更像是某种他曾耳闻的特殊“清道夫”。

　　每一个联合政府委员，都有他们的绝密研究，这位易委员同样如此。

　　‘通天观’里的遭遇对他精神上造成了巨大冲击，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昏昏沉沉，完全失去了往日锐利。他知道城市的骚乱只是暂时，古五丰飞升施加的影响，势必还有更猛烈的灾乱。

　　大概过去了七八个小时，他才从直视古五丰‘真身’的创伤中恢复了一点精神，可面对满堂联合政府的核心成员，他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商量对策的人。

　　某种意义来说，作为古五丰“最信任”的人，梁裕其实被委员会和一些高级将官孤立很久了……

　　本来按照古五丰的安排，在进入通天观后，梁裕应该自行删除关于飞升的记忆，如果不是他心里存着送老师一程的执念，古五丰大抵会被认作自然死亡。

　　现在，参与项目几个核心人员的记忆已经被古五丰删除，好在他已经对识海里的记忆做了拷贝。

　　再次靠近通天观，真的有人能做到吗？

　　老师的目的绝没有他说的那么美好，所谓理想国，更像是古五丰为了顺利飞升，专门为自己编造的谎言。想到识海里那具诡异的人脸虫子……

　　那个外来者白月棠，和白色皇帝，他们怎么会出现通天观？

　　这些念头像是大火一样在脑子里烧起来，头痛欲裂。

　　“诸位——”

　　易云川在随从的簇拥下走上礼台：

　　“今天，金蔷薇失去了它最优秀的学生——”

　　“仁忠于今早亲自进入灰区维护治安，根据同行干部们对现场的判断，他遭到至少三名冬城大主教的伏击，二十五人的‘力士’护卫团牺牲。”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不可能，‘天目机’和电子蜘蛛遍布全城，除非他们能突破院长在识海里的入侵防御系统。”

　　说话的人从礼堂大门进来，龙行虎步，踏地有声。

　　一身撑得鼓胀的白色将官制服，臂缠玄色孝带，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鼓鼓囊囊。

　　梁裕翻起眼皮，他对来人不大熟悉，仅是点头之交，大星野战区的高级将官，曾是武仁忠‘力士’团的团长——陆蒙。

　　年轻军官们，尤其是武仁忠一系，对学院高层的老人们并不买账，尤其是进入委员议会的那几位，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易云川看着陆蒙坐下：

　　“不错，到目前为止，‘天目’都没收集到潜入者的任何线索，但现场的痕迹是不会骗人的。”

　　陆蒙垂着眼皮，声音沉闷：“冬城不可能绕过院长的视线干扰我们的网络，要是能做到，在前线他们就这么干了。”

　　“小陆，你这话什么意思？”

　　一位留山羊胡的老者对他这种倨傲态度有些不满。

　　“小陆的意思很明显，‘天目’可以识别标记B级药剂以上的目标，并直接发出警报，白皇帝的崽子们能躲过监测，这说明我们内部出了叛徒。”

　　说话的老者名叫司徒骅，是联合政府资源调配委员会主席，也是大财阀与巨型企业的利益代言人。

　　“各位……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梁裕站起身，面对满堂质询的目光，艰难开口：

　　“识海网络的波动各位想必已经知道，主城和灰区一系列的异常，都是由此而起。这本来是院长发起的绝密工程，是他对通天观的深层探索，但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自从古五丰发起通天观工程，已经很少露面，所有重要决议都是由委员会投票完成，他本人更像是变成了一个悬在委员会头顶的符号。

　　易云川剑眉微皱：“小梁，如果是你直接对老师负责的绝密内容，不该拿在这里说。”

　　古五丰的学生太多，甚至有很多商界名流花重金买一张金蔷薇学院的文凭，只为和‘古五丰的学生’这个身份沾上边。

　　但大家心照不宣，老院长最信任的学生，就是这个行伍出身的梁裕。很多古五丰的绝密研究，只有梁裕清楚，所有参与项目技术人员，都会在脑机中被植入名为‘守信者’的病毒协议，任何试图窃取或者泄露的行为，会让被植入者瞬间脑死亡。

　　在前一百年的时代，‘心灵系’药剂问世之前，为了应对抵抗军强悍的渗透和信息盗窃，金蔷薇所有高级将官都会植入这个病毒协议。

　　而梁裕，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植入协议的人，他除了参与各项绝密项目，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出入古五丰疗养仓的人。

　　“这是一段我在识海记忆的拷贝——”

　　梁裕冲商小满点了下头，后者很乖觉的切换了大堂里投下的全息影像：

　　黄沙漫天，信息之潮势如沸汤。

　　通天观半坍，取而代之的是贯穿天地的双色巨树，令人作呕的【理想大贤者】盘绕其上。

　　虫躯上，摩天尊、佛门大圣、旅行家、作家们的面孔栩栩如生！千百张或悲或喜的人脸在沙虫般臃肿躯体上蠕动、呐喊，发出非人呓语。

　　白色皇帝如神祇与之对抗，深红风暴席卷识海，先天之炁如江河决堤般流逝……

　　冷汗浸透梁裕的衬衫，他猛然抬头，瞳仁里，似乎留着识海里被古五丰污染侵蚀的残余。

　　老师，我必须说出来——

　　“自从通天观建立，老师一直在尝试彻底把自己上传，他现在成功了，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我进去过，那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信息污染。”

　　“它会顺着脑机接口，顺着网络，像瘟疫一样蔓延到整个金蔷薇，阿罗海，大星野也不能幸免！现实里那些肉芽、网络瘫痪、基因崩溃……都是前兆！老师…骗了我们所有人，把我们都当成了燃料——”

　　“我想，下一个变成这样的，可能是礼堂里的任何人。”

　　影像定格在一个浑身布满肉芽的制服女官身上，即使是投影，蠕动的猩红仍然看的人惊心动魄。

　　礼堂出奇的安静，梁裕甚至没有在这些元老脸上捕捉到任何悲戚或恐惧，一部分人注视着台上的易云川，似乎在等他下结论，另一部分人的神情，很值得玩味，但也绝不会是听到这种爆炸讯息的该有的反应。

　　只有少数的年轻将官低头窃语，但古五丰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梁裕的警告则更像是天方夜谭。

　　易云川垂下眼皮，过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

　　“很好，小梁，最终你选择站在我们这边，对我们双方来说，这是莫大的幸事。”

　　“既然小梁开了这个头，那我们就先讨论一下古五丰飞升这件事本身——”

　　“昨夜，我向全体委员会成员呈交了‘东海环球’三十年前的一项研究报告，内容是一份来‘熄灭日’之前的基因样本和一段记忆拷贝。”

　　“新世界的崛起众说纷纭，我们对星空的探索几乎为零，但基于旧世界的资料，众星移位，我们的世界偏离了原本的宇宙坐标，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份记忆拷贝里，有这样一种解释，熄灭日之后，祖辈们在地下躲避寒冬，有一位远古神灵驮着星球穿过星海，为我们重新找到了一颗太阳……”

　　“易先生，睡前故事，留着给家里的孩子讲吧。”

　　陆蒙粗暴打断易云川的侃侃而谈，立刻引来老委员们的呵斥。

　　易云川始终低垂着眼，等嘈杂散去，他才继续说道：

　　“有人猜想，宇宙曾发生过一次天体灾变，不过这根本站不住脚，如果只是这么简单，那我们的星球早该湮灭。这份记忆拷贝，来自一个活跃在地下废墟组织的头目，他们自称‘神谕兄弟会’——”

　　“为了抓到他本人，‘东海环球’付出的代价，堪称惨烈。旧一代的‘龙虎力士’，几乎全部死在那次抓捕中，要知道，即便是当时‘阿努纳奇神格’基因工程里的最强者，都没有这个能力。”

　　陆蒙也有些动容，所谓‘龙虎力士’，是易云川‘东海环球’前三十年最成功的基因改造项目，抛开变异能力不谈，‘龙虎力士’的肉体强度几乎可以和现在的A级基因种持平。

　　由于造价昂贵且不甚稳定，龙虎力士人数一直保持在七十到九十人之间，不过多年之前，‘东海环球’就中止了这个项目，他们对外宣称，是由于投入的资源太过庞大，影响了其他基因项目的进程。

　　能一次覆灭七八十人的龙虎力士团，迫使‘东海环球’放弃这个项目，这份记忆拷贝的主人的实力，不可想象。

　　这也从侧面说明，‘东海环球’实力雄厚，他们当时的尖端研究，绝对超越了‘龙虎力士’的基因项目，要不然也不可能抓到这个‘神谕兄弟会’的头目。

　　梁裕隐隐猜到了这个头目的来历，在金蔷薇高层里，这其实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就连古五丰也接受过他们的‘资助’。

　　“这是从该头目身上采集到的基因图谱，与昨夜我呈交给各位的别无二致——”

　　深红的基因链条影像悬浮在礼堂穹顶，复杂的基因解析铺满整个空间，即便是梁裕、陆蒙这样年轻的、对基因研究知之甚少的将官们，也对这份图谱产生了莫名敬畏。

　　“比起‘阿努纳奇神格’，这才是基因进化的终点！”

　　一名资深委员激动的用手杖敲击地面。

　　易云川点点头：

　　“确实如此，应该这样说，我们所建立的基因图谱，是基于它完成的。”

　　年轻军官里有人提出质疑：

　　“易委员，这么重要的资料，你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如果用于军工，这场战争早该结束了。”

　　“不错——”

　　易云川的声音有些异样：

　　“类似的基因图谱，我见过不下十份，除了‘东海环球’掌握的这部分，其余的都被人为销毁了。”

　　梁裕只觉得心脏在腔子里砰砰加速，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旋。

　　“谁？谁会这么做？”

　　维吉尔嗓音沙哑，以她的聪明才智，不难想到有权限做到这一步的，到底是谁。

　　“我们的共同的老师，古五丰——”

　　易云川扫视全场：

　　“我说过，我见过类似的基因图谱不下十份，这其中，就有他。准确来说，拥有这样基因种的人，并非我们的同类。”

　　“他们是什么，某个变异种的支系么？”

　　“不，他们自称‘天官’，在我的研究里，管叫他们‘外域者’。古五丰、‘神谕兄弟会的’头目以及那位开创新世纪的神灵，本质上，都是同一种生物，当然，远不止他们。”

　　“古五丰已经飞升识海，他所谋者为何，我们暂不清楚，我想说的是——”

　　梁裕腿脚一软，险些瘫坐在椅子上。

　　“现在，未来就在我们手里，没了古五丰的掣肘，我会把‘东海环球’的存储的基因图谱分享给所有实验室，基于当下的复杂形势，我也请求委员会各位和所有作战部将官，暂时由我来牵头，组成新的委员会。关于‘外域者’的详细报告，稍后会发到各位手上。”

　　……

　　“天官大人，您所在的《埃努玛·埃利什》三二六八位世界【寿麻之国】终极事件被强行开启……”

　　“开启者：易云川……”

　　“事件前置条件一（已完成1/2）：具备与孔雀王基因高度匹配的肉身（90%以上），以该肉身重新掌握【寿麻之国】部分权柄；献上五种天女指定的祭品并完成仪式……”

　　嘈杂的信息流里，接引使的声音清晰在白月棠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