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解散，各回各班！”

　　后方小镇陌生的混浊气味终于又变回了前线那熟悉的陌生气味，矗立于战壕中的一处小空地，德内尔下达了解散的命令，旋即便沿着弯弯曲曲的战壕深一脚浅一脚往营部赶去，营部军士长霍尔则默然跟在身后。

　　“营长。”“晚上好，少校。”

　　德内尔回复了每个同他打招呼的战友，直到他掀开了营部的门帘，看到代理副团长威奇尔少校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同1营的新营副德康维上尉闲聊着。

　　“贵客临门啊。”德内尔向威奇尔少校点头示意道，“有什么命令吗？”

　　“没有，就是来看看你们营的情况，和新搭档相处地如何？”

　　“德康维上尉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有为军官，我很庆幸能得到这样一个副手，我们之间完全合拍。”

　　“那感情好。”威奇尔少校笑了笑，然后便压低了声音，“问了吗？”

　　“问了。”德内尔也严肃了起来，“是要进攻了。”

　　答案并没有出乎威奇尔的预料，他淡然地掏出两根香烟，给了德康维一支后，又去够自己胸兜里的打火机。

　　“德内尔不抽吗？”德康维见状奇怪地问道。

　　“他肺不好，咱们抽咱们的。”威奇尔少校给二人都打着了火，随后又问：“咱们团要打头阵？”

　　“或许还要做全师的先锋，但副师长说殖民地部队会先我们行动。”

　　“这些倒霉鬼。”威奇尔少校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哎你坐啊。”

　　“你们都抽开了，就别让我往前靠了嘛。”德内尔艰难地笑笑，随后继续说道，“他们之后就是我们，最多也就是晚那么两天罢了”

　　“彻底没办法了吗？”

　　“办法还是有的，就是之前我向团长汇报的那个方案：让部队提早前出挖掘掩体，减少通过无人区时的伤亡，但那么做治标不治本。因为无人区的地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构筑出能容纳多数人的掩体，最多只能尽量减少些伤亡，但如果不轮换的话，最终结果其实……唉！简直像是十一抽杀！”

　　“如果仅仅是十一，那可太好了。”

　　沉重的现实让两个烟民最终都没抽上几口，只留下几缕绕梁的烟雾和两堆温热的灰烬。临走前，威奇尔少校嘱托德内尔：“既然如此，你挑几个好手提前侦查好，等火炮准备开始，咱们就立刻动工。”

　　“今晚我就行动。”德内尔点头答应下来，接着便和德康维将威奇尔少校送出门去，两人再一道折返，开始讨论当晚的侦查应该由谁来承担。

　　“还是三个人比较稳妥，万一有人负伤，两个拖一个更安全。”德康维首先说道，“再多就容易暴露了。”

　　“确实，既然要三个人，就必须出两个军官。”德内尔立刻下了论断，“现在能做到合理规划掩体的士官只有2连的李维和3连的戈尔贡，他们虽然都不是军士长，但对于各自连队的作用同样不可替代，我们不能让他们两个人同时冒险。”

　　“要不我去吧，再带一个出色的少尉和一个老兵。”

　　德康维此前从未单独带队到无人区侦查，但也有过几次随从观察的经历，绝对不算“新兵蛋子”了，于是德内尔略一思索便表示同意了：“暂定带2连的拉加索少尉和‘鼻烟壶’，怎么样？”

　　“行，我马上去2连看看。”

　　德康维站起身，从一旁的挂钩上取来了自己的武装带，又捡起了放在空弹药箱上的钢盔，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战壕里。

　　“你的信，少校。”

　　“谁的？”

　　“署名是艾莉丝·克吕尔。”

　　德内尔接过信封，犹豫片刻，终于决定立刻拆开看看。展开信笺，艾莉丝姐姐隽秀的字迹稍稍舒缓了他那沉闷的心情，但很快，他又不免失落了起来，因为信中不无担忧地说道，她们数个救护队已经收到了向前线集中的命令：“恐怕要打大仗了，千万小心。”

　　…………

　　“千万小心——这儿有个未爆弹，一会注意绕开它！”

　　“是，上尉。”

　　三个奉命到无人区侦查的法国军人手中各持一个潜望镜，在临行前最后观察一番情况。

　　“从我军前哨阵地到该死的德军防线大概1.2公里，算是临近战线距离最远的区段之一了，原因就是那个，能看到吧？”

　　拉加索和‘鼻烟壶’一道顺着德康维的指示望去，只见明朗的夜空下，一道弯曲的小路正好横亘在两军之间，好似一条蛰伏的巨蟒。巨蟒的东北方与西南方有三百多米的高度差，这无疑将为法军接下来的进攻造成巨大的麻烦。

　　“再往东北就是克鲁特农场，那里曾是15年咱们在高地上的最后一块阵地，阵地丢失后，他们曾发起过一次徒劳的反击，我的表弟就死在那场战斗中——嗨，扯远了，总之就是那块阵地，可以引导德军火炮有效轰炸到其阵地前一公里左右的任何目标，以至于所有向前延伸的阵地的做法最后都被证明得不偿失。德军会在我们的工事成体系之前就把它们都炸上天。”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想办法构筑阵地，上尉？”‘鼻烟壶’不解地问道。

　　“因为此前我们只有一晚上可以行动，如果德军整整一星期都无法侦查前线呢？”

　　“啊？”‘鼻烟壶’还是不明觉厉，而拉加索少尉已然有所明悟。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乔治，说你愚蠢，你倒什么都学得会，但说你聪明，你简直听不懂人话。”德康维叹了口气，不再纠结这些事情，“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行动。”和德内尔年纪相仿，也确实处处以德内尔为榜样的拉加索少尉立刻回答道。

　　“好，那就走。”

　　德康维将潜望镜递还给1连的哨兵，接着掏出手枪，左手一扶头盔，便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翻出战壕，向阵地前预留的铁丝网缺口赶去。

　　三个军人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

　　“……我在前线一切都好，请不要挂怀。你说祈祷不要在医院见到我，但对于前线的军人来说，能在医院惨叫已经称得上是一种幸福了。愿我们日后还能——”

　　哈奇开斯机枪猛烈开火的声音打断了德内尔的思绪，他豁然起身，立刻带好头盔提起步枪往外冲。当他走出营部时，他的营属迫击炮已经开始“嗵嗵”地向一公里外的德军阵地开火了，由此他判断，这必不可能是在拦阻德军的夜袭，只能是在努力掩护外出侦查的战友。

　　“不是敌袭，镇静下来！”德内尔提醒过手忙脚乱上膛备战的营部警卫后，便看向同样迅速赶出来的霍尔军士长，“德康维他们准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你留守营部，我去1连那里！”

　　“长官，恕我提醒——”

　　“下不为例！”

　　担忧搭档安危的德内尔，决定暂时将指挥官不到一线的新条例抛在脑后。他带着警卫米切尔·默里准军士熟稔地穿过战壕，直冲第一线阵地而去。途中，德军的反击火炮便胡乱地砸在了法军的阵地上——跟法军火炮一样的瞎打罢了。

　　在这沸反盈天的炮击中，德内尔来到了1连的一线阵地，很快便在2排掩体中看到了小腿中弹，正惨叫不已的‘鼻烟壶’。

　　“摁住他！摁住他！乔治！你冷静点！不然我们会很麻烦！”

　　在手电筒晃动的灯光中，满头大汗的1连救护兵正将弯头的止血钳捅到‘鼻烟壶’的伤口中找血管。德内尔看到，伤者的伤口上端已经扎紧了止血带，但血液从伤口中涌出的速度仍然不慢，看来这个倒霉蛋不幸被打中了动脉。在野战条件下，动脉止血的成功率不容乐观，即便急救资源充足，成功止血的伤员能有半数也相当不错了。

　　德内尔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此外，他只在掩体中看到了德康维，却不见拉加索的身影。

　　“怎么回事？”他赶忙走到德康维身边。

　　“拉加索掉了链子，引起了德国猎兵的注意。”德康维回答道，“那狗娘养的打了一枪，子弹打到了什么硬东西，然后跳进了乔治的右腿。”

　　“拉加索呢？”

　　“不知道，他跟我一块把乔治架回来了，但之后我就没顾得上他了。”

　　正当两人低语交流的时候，‘鼻烟壶’已经因大量失血而陷入昏迷，幸而经过救护兵的不懈努力，他的血终于成功止住了。与此同时，外面的炮声也渐渐停息。

　　“少校，他急需输血，必须立刻送回后方！”

　　德内尔立刻安排了下去：“马上送，约安尼斯军士，你安排人手！”

　　“是！老莫，施耐德，跟我来！”

　　于是士兵们便找来担架，又用最新配发到前线的托马斯夹板固定住‘鼻烟壶’的伤腿，将后者抬了出去。

　　“了不起，医生。”

　　双手满是鲜血，形象宛若屠夫的救护兵疲惫地点了点头：“他应该不用截肢，算是好事吧……”

　　“当然。”德内尔神色复杂地答道，随后又看向德康维，“如何？”

　　“路这边的情况基本摸清了，路那边的还不清楚。”

　　“没事，等开打了我们还有时间，侦查也会更加从容。”德内尔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去找找拉加索，你先回营部歇歇吧。”

　　“好。”

　　拉加索并不难找，他就在掩蔽部外不远处的小防炮洞里躲着，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闻到这气味，德内尔立刻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少校，我……”拉加索脸色灰白，欲言又止。

　　“‘鼻烟壶’还活着，这个你放心。踩到腐尸了？还能描述出来当时的情况吗？别勉强。”

　　“能。”拉加索咬牙继续说道，“我在绕过一个水坑的时候失足滑倒，摔进了一滩烂泥里。而当我爬起来的时候，手指恰好碰到了一截……人骨，我才发现那并非一滩烂泥，而是——”

　　“好了别说了。”德内尔敏锐地察觉到部下已经濒临崩溃，便立刻打断了后者的发言，“你吐了吗？”

　　“吐了，就是为此，酸菜佬才发现了我们……我很抱歉，少校。”

　　德内尔掏出手帕，温柔地为部下揩去脸上的污秽：“战场上有无数意外，作为一个刚到前线的新军官，你没有傻在那里吃枪子或者干脆大叫出来就相当不错了。我在刚到前线一个月的时候，遇到这场面脱口而出一句‘妈的’也是少不了的。走吧，去营部洗洗。”

　　“是，少校。”

　　德内尔毫不在意地揽住拉加索的肩膀，和他并排走着：“你确实是一个相当勇敢的军人，真的，如果不是看你精神状态不错，我才不会问情况呢。一会洗完澡，你就来上口白兰地迷糊迷糊，要是还睡不着，就和丹顿聊天下棋吧——今天后勤应该是他值夜。”

　　“嗯！”

　　两人一路小声交谈着往营部赶，米切尔则皱着眉头捏着鼻子，远远缀在他们身后。等到目的地，拉加索直接去洗澡，德内尔则脱下军装，用给驮马刷毛的刷子清理。清了一会后，他直起身来交待米切尔：“你去领一套备用军装，再把我的衬衣衬裤给拉加索少尉。对，还有我那套新内衣，也送去！他那身衣服你直接丢了算完，那还有法穿啊？”

　　“是，少校！”米切尔立刻立正道。

　　“今天可真够悬的。”

　　等德内尔拾掇完卫生，早已把自己收拾干净的德康维将侦查成果摆在了他面前。后者打起精神，当即展开研究，十几分钟后，他抬起头说道：“情况比我预料的更乐观些，我们或许可以在公路这里构筑一条足够坚固的战壕。而且，我甚至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