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凉亭离开的两人，并肩走在一条幽静的林荫小道上，两旁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二人侧后的影子拉的格外修长。

　　头顶上方光秃的树枝分杈在冽风中摇摆欲坠，发出阴簌簌让人头皮悚然的嘈响。

　　散落在地面的树叶叠得厚厚一层，缓慢地腐烂在充满潮湿的泥土中，空气底下漂浮起一股浓浓的发霉味。

　　两个都目视前方，一路上没有任何交流。

　　走在左边的阴郁少年似乎有些刻意地放慢了脚步，低头紧踩着年轻医生身后投射下来的扭曲倒影，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前面的年轻医生忽然停住脚步，哑然开口：“走快点，要下暴雨了。”

　　他的嗓音透着股冷意，比南方刮过的寒风还冷，仿佛来自极地深处的沉吟，要将面前人狠狠吞没。

　　“哎哎……好。”

　　少年内心微微一颤，他明明记得天气预报台预计未来一周的天气应该都是晴天才对，怎么会突然要下雨呢？他也没进一步细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

　　两个身影不斜不正地站在新放射科大楼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平台外大雨滂沱的夜色。

　　“晚一点，就打湿衣服了。”

　　年轻男人用手轻轻拍打着肩膀上残留的少许雨珠。

　　站在他身旁的阴郁少年没有出声，他还在回忆刚刚发生在自己眼前那不可思议的骇人场景，和两人之间那奇怪地语言对白，甚至揣测的有些过于入神。

　　“怎么？害怕了？”

　　年轻男人扭头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孔，忍不住打趣。

　　“造影医师。没……没有！”

　　少年连忙摆手、摇头，神情透露出掩饰不了地紧张。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造影从大口袋里掏出一包华丽包装的烟盒，看起来价格不菲，他细细抽出一支，向少年递去。

　　“来一根？缓缓。”

　　少年驻地一怔，凝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男人，眼神充满警惕。

　　白天的他和现在都他，完全判若两人，变得更加冷漠陌生。还有，他到底是不是人类？他到底来自哪里？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一团团的未知问题，在少年心里反复回荡，犹如一道道深黑的梦魇般缠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见少年发愣没有作出任何回应，造影便自顾自地吞吐起来。

　　他脖子微微前倾，仰头遥望着远处茫茫大雾中的参天高楼，灰色的眼底闪过一抹察觉不到的妖魅无饜。

　　“呵，刚刚那个男人居然说我无情，我觉得是对于医生的我来说，最大的侮辱！”

　　造影嗤之以鼻的冷哼一声：“不过还好，毫无作用的家伙……活该，被当作垃圾处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造影扫了扫散落胸口的烟灰，故意将声音提高几度，他的嗓音总让倾听者没来由得感到一阵森然寒意袭卷全身。

　　此时的院内幽静的出奇，门口滴落的雨声也小了许多。

　　造影自顾自说这么多，少年却仍低头默不作声。他觉得气氛有些冷清、不耐烦了，说实话他很讨厌这种被动的感觉。

　　“有什么疑问，你尽管放心问就好了，这里没有耳朵。”

　　造影将带着猩红火苗的烟蒂扔向地面，用皮鞋尖在光滑干净的地板上来回摩擦、践踏。

　　少年挠了挠后脑凌乱的发丝，仰起头端详着造影那双深邃又阴沉的灰色瞳孔，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道：“刚刚我好像，看到你的脸上长、长出了奇怪的东西？”

　　少年带着颤音试探性地问道，刚说完，他就将眼光撇向一边，心里有些暗暗发毛。

　　“噢？

　　你说的，是这个吗？”

　　造影别过正脸，俯瞰少年，用厚重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吐出。

　　瞬时间，他素净光滑的脸颊两侧边，慢慢撕裂开一个个椭圆形的口子，中心是黑色的空洞，底下陡然冒出一只只灰色的瞳孔，惨白狰狞的眼珠翻了翻死鱼眼，又在椭圆形眼眶内来回旋转着，冲少年直溜溜地眨眼、打招呼。

　　少年几乎差点失声尖叫，他慌忙的用手掩住了大张的嘴巴，发出‘呜呜啊’的哑语。此时他又害怕、又惊奇、生理一阵不适，这种视觉冲击深深地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

　　他睁大惊恐的瞳孔，与那群灰色的眼睛相互对视着，那是一只只充满讥讽意味的眼睛，不带丝毫感情，像冷血的灰蛇俯瞰猎物。

　　造影侧过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离自己有些距离的少年，表情有点冷僵：“看到你这幅模样，我很难和你展开合作。”

　　少年埋着头，十分畏惧他的眼光，用微颤的声音回答道：“对未知的东西，有点害怕……很正常吧。”

　　造影冷笑一声，摊摊手：“未知？真可笑！这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需要全大街、全世界都是我这样的人……你才有勇气接受事实？如果害怕的话，你可以和他一样选择放弃哦～”

　　他一边说着，一边无声渡步过来用手轻拍着少年的肩膀，附身凑到他的耳边发出冷讽：“放弃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去开启你的自由新人生，何必这么纠结呢？对吧。”

　　听到[病床上的女孩］这几个字段，少年脑海中的世界仿佛都被冰封静止，他不由得身体为之一颤，沉重的心被狠狠提到嗓间又直直落下。

　　“你真有办法救她？”

　　少年神色复杂地昂首望向远处沾满蒙蒙雨雾的LED大厦，眼神无焦。

　　“嗯哼？我用我的行医生涯作担保。”，造影漫不经心的笑笑。

　　“行……”

　　少年深叹一口气，他的脑海不禁浮现出以往的记忆碎片，那应该是他内心深处最后一道暖光，也是他能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如果人能活下去的意义简明扼要的说，只有两样东西——欲望或执念。

　　少年破碎不堪的心唯有执念。他用手将黑色连帽外套裹了裹，双手环抱住手臂，好让自己不要太狼狈。

　　天都市的整个后半夜都沉浸在浓雾里，细雨还在下，风小声呼啸。

　　冷风吹的少年发丝随风摇曳，露出哪种躲在齐长刘海下憔悴的面孔，他显入良久的沉思，无血色的双唇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许久，他直起身板，迷惘的瞳孔慢慢变得坚毅，那是他能豁出一切的决心，他没有什么可赌的，唯有一条贱命。

　　人在频临绝望的时候，是无法保持绝对理智的。

　　少年内心深知自己的决定会给未来带来不可逆转的后果，但他……已别无选择！

　　———“行，我答应你！”

　　他最终还是讲出了这句话。

　　造影微笑满意的点点头，再次确认。

　　———“真的？想好了?”

　　少年回答的很干脆。

　　———“嗯。”

　　“很好！跟我来。”

　　造影眼底暗光闪闪，满含笑意地轻拍少年后背，带着他往放射科的大厅内径直走去。

　　自动玻璃门缓缓张开，室内和大楼外一样冰冷，毫无生气。

　　没走几步，空间里弥漫起刺鼻的药水味，让人生理上忍不住想呕吐。

　　跟在造影身后的少年将外套拉链给扯到顶端，埋下的头像个无头苍蝇，毫无目的地往前挪步。

　　他很讨厌医院，并不是因为病床上的女孩。

　　只是无道理的讨厌。

　　听村里的老一辈说，人的终点大部分就是这里，就像死里逃生后的第一个预留坟墓，充满无助与绝望的地方。

　　两人来到[1]楼紧急专用电梯门口，造影医生伸出通行卡，解锁权限，按下[24]楼。

　　咚咚！———

　　侨箱式电梯自动门缓缓平移开，头顶惨白的白炽灯直直投射在少年憔悴的脸庞上，将原本毫无血色的面孔，变得更加阴森可怖。

　　少年用手扶着电梯内壁，踉跄走了进去。他松松散散地靠在电梯最里面的墙边，屁股滑坐在地上，背部传来的钢铁感冰冷刺骨。

　　已经连续好几周没睡过好觉，他总在半夜因噩梦惊醒，再无倦意……身体撑到现在实在有点吃不消了。

　　他细细的眼角眉梢垂落，半瞌着眼眸，黑色的齐长刘海随意又凌乱地散开，少年晦涩的五官长的还算端正，稍稍打理，倒也有几分俊朗模样。

　　身体重心随着电梯启动正往上推动，耳边传来电机运作的“咯吱”声，细听还夹杂着一点人的诡异阴笑声。

　　站在身前的造影医生，身高将近一米九几，少年坐在地上仰头望去，视野内的宽厚肩膀，并没有给人一种很可靠的安全感。

　　噔噔！———

　　电梯门开了。

　　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注视那泛着红光的方形楼层号——[24]传统手术楼。他咽了咽唾液，内心感到有些隐隐不安。

　　造影已经踏出电梯，站在门口，俯视着侨箱里的少年，他平淡的面部表情下，那双深邃瞳孔内暴露着隐藏不了的嚣狂与狰狞。

　　“到了。出来吧……”

　　造影医生的语气冷得让人战栗，眼神也变得相当严肃。

　　少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嘴巴在抖。

　　咯吱！———

　　咚咚！———

　　这时电梯的门开始慢慢自动关闭，这让少年心中闪过一丝侥幸，眼前的造影正随着平移门的合并，在他的视野内一点点消失。

　　就在电梯门快要完全合上时，一只强硬细长的手掌很快插进了门中间的缝隙里。

　　哐当…噔噔！———

　　电梯门因为检测到障碍，极速中停合门命令，往反方向平移开来。

　　门外走廊的灯光反照在造影修长的身体上，导致地面投射出的影子，被无限放大、拉长，充斥整个电梯侨箱。

　　倒影将少年瘦小的身躯给团团围住，造影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像个笔直的雕塑。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少年额头的冷汗发了疯似的往外冒，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血液在逆流全身，浑身的血都凉了。

　　突然电梯警报器触发响起。

　　刺耳的声音吓得少年身躯一抖，背部在不停往身后的电梯内壁靠。

　　造影眉头紧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他扶着电梯门的手掌心底部，如蛇纹一般的黑色暗影缓缓散开，沿着电梯四周向内部涌来。

　　少年瞪大的双眼充满恐惧，连呼吸都忘记。他想尖叫，但喉咙好像被某种东西卡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害怕的他将身体蜷缩的更紧了，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仔似的窝在角落。

　　漆黑的暗影如同水流一般灵活扭动着，在电梯墙壁上肆意蔓延，几乎是无孔不入，慢慢钻入到电梯里面的每一个缝隙。

　　电梯的电机停止运转，警报器戛然而终。

　　如果能剖析电梯的立体面，你会发现整个电梯房都被一面面暗影给覆盖，就像外面被贴上了一层黑色的厚厚墙纸。

　　电梯房内漆黑死寂，像个方形铁笼，门外站着的造影医生，表情格外阴森，喉咙里还不停往外发出奇怪的声音。

　　他……应该在冷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