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慧(一)
没有人跟慧玩。
慧长着一张用圆规划出的脸,脑袋也是圆的,脸上细细的两弯眉毛像两头挑的不太重的扁担般匀称;眼睛的上下眼皮呈半开状,睁着又睁不开的样子,眼线左右跨度比一般人长些,鼻子小巧,嘴巴秀气,只看脸,还真能看出佛的影子。
她不高,比较敦实,一看就属于不太容易生病的人。
慧的整体形象特别具有凝聚力,调皮的男生私下喊她“坨坨”。
她虽看上去圆润,性格却异常刚烈,谁欺负她,她都会睚眦必报,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时间长了,没人敢招惹她。
她每天跟同学们一起上课,下课时却没一个人跟她讲话,玩游戏。
渐渐的,她的地盘里只有她,谁也进去不了,她就像个岛国,在那儿,却与大家无关。
初三的生活太枯燥了,烦躁的情绪在每个人心里泛滥。
慧的同桌洋那天莫名的发飙,他竟敢招惹慧。在班长喊,“起立时”,他偷偷地拖开了慧的凳子,等喊“坐下时”,慧坐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都张大了嘴克制住声音,不知道下面会出现什么状况。慧坐下去的时候,并没有发出惊叫,只见她撑起来,再把凳子挪到屁股底下,小心翼翼地坐下,若无其事的在那里上课。
这件事一定没完!所有人都坚信。那堂课对坐在慧周围的同学影响特别大,都在想,下课了的慧会是什么样子,根本就没人好好听老师在讲什么。
当你越希望快点下课,时间过得越慢。
那节课真漫长,黑板旁边的时钟被同学们看了很多次,学校敲钟的老人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否则一定会很配合地让大家提前解脱。
悦耳的钟声终于传来,在老师踏出教室门的瞬间,就看见二个黑影围着教室飞快地旋转着,前面跑的是恶作剧的小个子洋,后面是像球一样飞速滚动的慧,其他的人都坐在位置上不敢动,怕阻扰了路线,似乎又都不愿意慧真的追上洋,有的人甚至还会制造点障碍阻扰慧的速度,急切的慧只想追上洋,其他的暂时顾不上,她不时地边跑边跳躲避一些暗流,跑步讲究速度和耐力,洋的速度还行,耐力怎么能比得上慧,他终于被慧追上,按到凳子上狠狠地被一通好打。
静看着慧的气已出了大半,这样的架式对洋来说太没有男人的尊严,总得有人站出来结束,马上又要上课了。
静去扯慧,让她住手别打了,都打成这样了。
静的话在那时也正好给慧台阶下,慧真的没继续打。
男生们都替洋觉得冤屈,私下里商量,一定得找个机会好好地教训下慧,太欺负人了,就算别人抽你凳子,起码有一半是开玩笑,用得着把人往死里打?他们会经常聚集在一起,一小群的窃窃私语,看能调出个什么颜色让慧瞧瞧。
精心策划的行动发生的时候一样突然,慧突然和男生们打起来,起因大家都不太知道,就看见几个人扭在一起,然后看见慧从几个人的身体里跑进跑出,她奋力地将手和脚、身躯全部用上,恨不得每个细胞都能焕发出生命潜能,奈何人单影只,她的力量被同样在付出所有力量的人群里消磨的荡然无存,她从施拳脚不开,到不能尽心,再到后面真的被困住了。
女生们先是旁观,后面看着慧的战斗力越来越弱,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男生这招以多取胜太不武了,开始有人在旁边奚落,你们做的这像个事么?
慧在同学们心里根本就不是女生,当然,她也不是男的。男生说她不像女生,女生说她像男生。
她的头发散了,在橡皮圈里或长或短或卷或直,周围的话和她的狼狈,让有的男生退出了阵营,她终于摆脱围堵,从包围圈里跑出来。
慧跑到讲台上,占据了有利地形,她判定这帮臭小子是不敢在讲台上再跟她动武的,那时还没有人敢损坏班集体的财产,更何况是老师使用的财产。然后,开始破口大骂,骂他们是孬种,有本事一个一个的来,说她外面有多狠的大哥,一定不会放过今天欺负她的每个人,她在那里叫嚣着,“你们都给我等着,看到时候怎么一个一个的收拾你们!”
慧的有力发言听着只觉空洞无力,心里都有些可怜慧,都不太计较她骂声里出现的不雅词汇。慧的头发实在是不像一会儿要上课的学生,静看见慧坐下了,跑去帮她把头发捋了捋。
静并不喜欢慧,慧的成绩不好还是次要,慧特别喜欢讲脏话,然后脾气特坏,这两点是静在交友时最忌讳的。
但,静也不喜欢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拒绝慧,慧再怎么说也是同学,她站出来,只是觉得这时必须有个人陪着慧,慧不是电影里出现的敌人,她只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学生。
慧的嘴巴里吐出的话没有谁会愿意去复述,如果一定要重复,都会自然屏蔽一些不雅的词。
那天放学,静问慧,“你真的有很厉害的哥哥吗?”
慧笑了,没说什么,只对着她笑,静忽然觉得,平日里总凶巴巴的慧,笑起来还有点美。
“你疼吗?今天。”静再问。
“不疼,没事。”静回答的时候没有带脏字,都以为慧不带脏字都不会讲话的,其实慧也会好好的说话。
慧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别的女同学们都面临情窦初开,学着大家闺秀的浅言行止,她却肆无忌惮的像一个泼妇在教室里骂街,大打出手,糟蹋自己的形象。
静没有再问慧什么,她并不想跟慧深交,她只是疑问,慧怎么喜欢把自己弄成老师不喜,同学不爱的样子,未必,她看见大家都怕她就会很开心么?
过了几天,慧换了个新同桌,不知道是洋和她谁向老师提的要求,新同桌是个女同学,成绩还特别好,叫莉。莉是个沉默的姑娘,有洞察一切的定力,平日里不苟言笑,莉长着一张标准的鹅蛋型的脸庞,下巴有点尖,眼睛虽不大,里面闪的全是智慧,戴着一副厚重的黑边眼镜,大大地折扣了原本古代美女才会有的脸。
莉上课时注意力都在老师和课本上,谁跟她讲话都置之不理,下课了,如果没有什么事,她都趴在桌子上养精蓄锐,跟凳子粘一起,除非三急。
莉的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让慧安静了很多。
世上本无事,事情都是因空虚、无聊、寂寞惹出来的。
慧突然跟个像石头样的人坐一起,她的满腹经纶里藏着的波涛之水,再也翻不起什么浪,早已习惯惊心动魄的她,一下子都找不到北了。
慧如果能安静下来好好学习,那还能是慧么?
她良心还在,没想去破坏影响同桌的学习,当然,也并不表示她真的可以影响。
她开始经常逃课。班主任和同学都以为:她可能憋得受不了,一个人跑出去散散心,既然没学习兴趣,能不影响其他的同学也行。
当时家里能装电话的都是高干子弟,老师只能拜托一位离她家很近的同学,要她通知慧的家长到学校来一趟。
几天都过去了,慧没来,她的家长也没来。
班主任这才有些急,问,“谁愿意到慧家里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班主任是位男老师,可能觉得冒昧去女学生家里,不太好吧。女生的事比男生的事复杂,而且还敏感,直到现在,慧的女生身份才被正视。
没有人搭腔,即使是离她家近的同学也不说话。
慧突然变成这样,那几个男生一边忐忑的猜想慧是不是去纠集她的外部势力,准备好好地教训他们;一边也有些清醒后的自责,上次的行为确实离谱了。
“我去看看。”下课了,静追上班主任。
放学了,静和同学一起去慧家里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走在铺着宽宽的青白石的路上,路的一边是斑驳的院墙,墙根时不时的冒出几株顽强的草,石阶的缝隙也有,墙体被雨水侵蚀的凹处也有,静第一次走在藏着各式建筑中,见缝插针的路上,被大自然最原始的生命力感动着。
路的另一边是民宅,岔路口有棵硕壮的槐树,拐进去的路变窄了些,还须一级一级的台阶往上,到最高处,同学跟敏说,这就是坨坨家,然后自顾自的下台阶离开了。
静本想拉住她,看她匆匆的背影,已升到喉咙的声音又生生地降了下去。
慧的家是一幢木制私房,临路边能看见的墙都是木制的。门口的院子并不大,进门还要下几步台阶,周围有一圈可以当凳子坐的围墙,门虚掩着。
静走到门口,用手轻扣,“有人在吗?”,半天没人搭理。
静只好自己推门,门里忽然漫出一股清冷的风,静打了个寒颤,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屋里很黑,眼睛忽然从室外的光线进来,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定了定神,等适应了一会儿,才模糊看见家里的简单陈设:有一张吃饭用的桌子,有一个低矮的柜子,几条凳子,家具摸着明显感觉有灰,还很滑腻,棱角磨平,散发着经年生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