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船儿恢复平静，山里的雾气腾腾，充满了整间屋子，处在雾海里的小船儿，不自觉的展开手，用指尖去触碰那些温柔的雾气，仿佛自个儿就是个腾云驾雾般的仙娥。随后，云雾中幻出一位女子，穿着缥缈的白纱，别着素雅青簪，体态轻盈，仿佛轻点足尖便可跃然飞起，飞向天宫之境，可那双悲情的眼睛，又对世间充满眷念。
“你是住这儿的仙女吗？”
“我叫阿月，只是秦宫里的一位婢女。”
阿月缓缓走到小船儿跟前，仔细端详着这个能瞧见她的普通女孩，“想不到，还会有人能看见我！”
“我也想不到，世上有你这么漂亮的女鬼，你知道吗？刚刚……我以为你是天上的嫦娥……”
“嫦娥，世人都想寻仙药……”说完，阿月眉头一皱。
“怎么了？难道你是因为寻仙药死的……”
“也许是吧！”
在偌大的秦宫里，阿月因容貌出众有幸学了歌舞，但秦宫里女婢宫娥众多，她的美貌不过是众花丛中的一抹香，世人闻过就忘了。可是，阿月与普通的女婢不一样，自打她记忆起就被告知自己是齐国的公主，只因国破家亡才被虏来做婢女，记忆里她似乎也做过高高的马车，身边士兵随行，阵仗极大。
教习她舞乐的阿曼姐姐，私下里会告诉她一些齐国的事，告诉她齐国君主如何信任秦皇，又是如何被饿死的，也告诉她自己本该金尊玉贵，而不是在这儿跳舞供人取乐。
私下里，阿曼姐姐会叫她“公主”。
她身上总随身带着齐国的毒药，只为了有一天为母国复仇。
“如果……不是因为秦皇，我应该会过得很好吧！”有天，她因跳错了舞被宫里的宦官抽了一鞭子。
“公主，不应该在这儿受罪的。”阿曼摸着眼泪，偷偷给阿月上药。
“你快回去吧！要是被人看见我涂了药，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呢！”
“不要紧的，秦皇宴饮，没人会注意到咱们这儿的。”
“那还是得小心些……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先回去吧！”
“是，公主。”
阿曼离开以后，阿月便独自一人去散心。此刻秋霜正浓，天上的月亮冷冷清清，连作伴的星星也没有，而她的四周连朵花儿也没有，这副枝残叶败的模样，真叫人寂寞。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就就这儿差不多，可能比这儿还糟糕些。”
听到人声，阿月吓了一跳，但待她回过神来，只见此人眉清目秀，身姿翩然，偏放下了戒备，又见他衣着不俗，猜他是位贵公子，就低身行礼。
“这儿冷清，你一个女子来这儿做什么？”
“快说，公子问你话呢！”边上宦官一声喝下，阿月吓得连忙跪下求饶，“我……我只是觉得乏味，就出来散心，只是散心……”
“我只是随口一问，别大惊小怪的。”公子赶紧让她起来，“看你衣着应该是舞姬，此刻怎么不在前头伴舞……”
“奴婢犯了错，被留在此处反省。”
“可曾挨打？”
阿月迟疑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了怕得罪人，不说又怕得罪眼前的人，只能缄默不言，祈祷此事快快过去。公子见她脖颈出发黑，猜她遭到了打骂，可眼下再追问，只会让她更为难，便说：“正好，我也觉得乏味，你陪我走一走。”
阿月只能紧紧跟在后面，唯恐得罪眼前的贵公子。
“唉！这秦宫规矩严厉，把人逼得太紧，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月。”
“阿月，是个好名字。听说月上住着一位仙娥，是吃了仙药上去的。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仙药？”
“若是活着痛苦，长生就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了。”
“听你的话，你是觉得此刻活着痛苦吗？”
“奴婢不敢。”阿月吓得连忙跪下，这些年她小心翼翼，怎么此刻话里都是错处。
“你怎么又跪下了！”公子将其扶起，这一刻他才瞥见阿月的容貌。
“像你这样的女子，到了外面只怕也是多灾多难。”
“为何？”
“只因世人皆当女子为附庸，美貌才情皆是筹码，我曾见一女子，被人当街高价买卖，姿态卑贱，后来我见她可怜就买下了她，不曾想她竟是亡国公主，秦军破宫之时她趁乱逃出，可很快就被底下人出卖了，几经买主转手，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后来呢！”
“我念她曾是贵族，就遣了个女婢照顾她，父亲横扫六国，自然是功在千秋，但也留下了许多孤儿怨女。”
听完公子的话，阿月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上天怜悯她，让她遇见了公子您。”
“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本就不喜欢买卖奴仆。起风了，你回去歇息吧！”
“是。”阿月感念公子的温柔体贴，便折下一根枯枝，留作念想，愿有机会再见。
从那以后，阿月愈加刻苦练舞，很快她便成了众舞姬中的佼佼者，回眸一笑，风情万种。
“这次，公主成了领舞的，可得好好表现。”
可宫廷夜宴，她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在宦官的吹捧下，秦皇看中了她，于是她一步一摇曳来到秦皇跟前，领下她的奖赏。
“公主，您可知这是什么？”阿曼拿出皮纸，神秘的说。
“这是什么？”
“是人皮纸。”
“人皮！”阿月吓得缩回了手。
“是咱齐国大臣用他死去女儿的皮制成的皮纸，上面有方士写的咒术，可将人的魂魄困于此皮纸上。”
“可为何要用这个！”
“秦皇残暴，虐杀齐国百姓无数，若是让他这么死了，岂不便宜了他，这皮纸能困住灵魂，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可……”
“公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准备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今天吗？我听闻秦皇有了寻仙药的念头，您就告诉她，这皮纸上有永生咒术，届时让他服下毒药，皮纸便能收了他的魂魄。”
“然后呢！”
“我们自然会接应您的，公主，国家大义当前，您可不能犹豫。”
阿月长到至今，一直都听阿曼的安排，此刻她想说出自己想见的那个人，却又不敢，只是眼神躲闪着，欲言又止。
“秦皇死后，他的长子会继位，听闻此公子仁厚，必是位好君主。”
“公子。”阿月知道自己与他无缘，不过如果这么做，可以帮到他的话，她也愿意一试。
她答应了阿曼，很快就得到了秦皇的召见，依计献出了皮纸。
“这真是永生的咒术。”
“是。”
“你从哪儿得来的？”
“前日，我得了一个梦，梦里有位仙人跟我说‘秦皇扫六合，功在千秋，应享万年福祉’，就……就把这皮纸给了我，我醒来后发现床边多了一卷皮纸，遂不敢隐瞒，便上报了。”
“你倒实诚。”秦皇打开皮纸，仔细端详上面的字，说：“这仙人倒也实在，用的是我们秦国的字。”
阿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总觉得秦皇话里有话，可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去，继续说道：“仙人还赐我一粒仙药，奴婢唯恐有人贪了去，就先藏起来。”
“拿上来让我瞧瞧。”
“是。”
“这药色泽光亮，确实不像凡间之物。这些都是你梦中得来的。”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药，细细观察。
“是。”
“那仙人，可曾知道你今天的结局？”秦皇眼神变得凌厉，将药丸丢在阿月跟前。
“未曾。”阿月闭上了眼睛，许是她演技拙劣了些，秦皇此话一出，她就知道计划已经败露了，但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因为心虚，她都没敢抬头看秦皇。
“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六。”
“你可知你是怎么到秦宫里来的？”
“不记得了！”
“记得有一年我出行，见路上有个幼女一直晃着她母亲的身体，随后我让人查看，才知那妇人已经饿死，而她的女儿不知道其母已死，还一直晃着她母亲，企图叫醒她。我见此女可怜，就让人待她上了我的车，随我一起回宫。”
这些话像打开匣子般，唤起了许多记忆。
秦皇只是放下手中的竹简就离开了。
阿月又悔又恨，拿出手绢裹着的树枝，想起来那天遇见的公子，想起了她说的那位亡国公主，又想起这些年的谎言，不由得又哭又笑，疯癫了起来……
随后，她听见秦皇在宫门外喊了一声，“将那些假借齐国公主之名聚在一起的人，还有那些蛊惑人心的方士，一起处决了。天下之道，岂是小人可以颠覆的。”
阿月心灰意冷，关于自己的身世，她曾经怀疑过，可是她又不敢真的质疑，因为即便是虚名，也是她在偌大深宫里活下去的信仰。
她需要一个身份，让她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这样挨打的时候才不会痛，吃苦的时候不会累，来日才有盼头。她需要一个理由，让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她才能比别人多一些骄傲，多一点努力，甚至在她害人的时候，能减轻负罪感。
“我十岁那年，有位姐姐天天欺负我，为了活下去，我听了阿曼的话，污蔑她与人通奸，之后我就见她被人拽着离开。那天，我很痛苦，可阿曼说我是公主，那人得罪了我，自然是要受罪的。”
“那个年代的女人真苦！”小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以为眼前女子纯洁无瑕，却也是做了坏事的。可现在也不是指责她的时候，毕竟她也只是一个被操纵的可怜人罢了。
“我回忆起自己短暂的一生，觉得可笑至极，就吃下了药。只是当时没想到，这皮纸果真能困住灵魂，此后千百年，我就一直困在这里，无人知无人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