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睁眼的贾伟就哭了,左边剩下的小半截腿被吊在半空,像是残忍的默哀。张玉琴被呜呜的哭声叫醒了,埋在丈夫身边的头也慢慢抬起来,红肿的眼睛尽量避开跟丈夫的对视,她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解释。截肢手术同意书的右下角是自己的签字,是保住性命还是保住这条腿,张玉琴毫无犹豫,不论这个选择有多么可怕,女人的理性总是还在。
“渴了吧?”张玉琴边说边麻利地拿起水壶去水房打热水,眼泪又开始了。
延续到工厂来人谈判,才让张玉琴真正意识到生活还有漫长的时日需要度过,张玉琴不禁打了个寒战。工厂的意思是,用脚去踩碎肉机里面的肉继而发生意外,不能算作工伤,应该归类为贾伟的操作失误。最开始送医院抢救的钱是厂里垫付的,出于爱护员工的人道主义,这个钱就不再追回了,当作厂里善心的慰问金。
厂里的说法除了让人绝望别无他用,张玉琴走到病房门口就停住了,儿子被自己接过来,在病房里叽叽喳喳地给丈夫解闷,丈夫也在试图接受了现实之后,脸色和伤口同时有了一些起色。然后呢,然后要怎么办,自己还不到三十岁。
贾伟出院之后回到村里,欢迎的队伍很早就拉开阵势,张玉琴扶着丈夫,是不是抬头应付一下村民的问题,很多村民自己都没有交往甚至没有印象。像是演艺明星排开人群,艰难地离开会场一样,本来拐杖就带来了太多的不方便,被人们拥挤地就显得这段路更加漫长。贾伟的不幸在一些人眼里只是可怜同情,这是一旦觉得自己生活得比别人更好就会出现的怜悯。这场不幸在更多人的眼里,只是一条八卦新闻供好事者交头接耳。
张玉琴耐心地帮助丈夫练习拐杖,教会丈夫做饭,甚至还让小桂学会了洗衣服。
终于,终于这一天还是大摇大摆地来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争吵中贾伟的失望是真的,张玉琴的委屈也是真的。现实硬邦邦的根本不会妥协,时间也终于失去耐心串通了贫穷把这个家威胁地摇摇欲坠。张玉琴让城里的表哥给自己介绍了一个保姆的工作,这是这个女人给自己的退路。
“到哪儿不都是伺候人!”贾伟声嘶力竭,眼睛几乎瞪出血来,身子用手吃力地撑着勉强挪了挪。
没有因为不舍和惋惜彼此抱头痛哭的场面,现实总是毫不留情地摧毁温情的情节,露出生活原本的可憎的模样来。张玉琴如果不是因为丈夫的意外,还不能确定这段仓促的婚姻里究竟有多少爱情,现在她能够确信,可是没有办法,人总要为自己活着。
自从这天之后,如烟的舅舅便在这堆翻天覆地的家什里面静止,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如烟用手推了推舅舅,把他从往事里叫醒,舅舅的眼睛更红了,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流出血泪来。
如今小桂走了,可能是在舅舅的伤口上再加深一道,也可能根本就麻木得没有痛觉,如烟无从得知。在贾伟的眼睛里,所有人,包括如烟在内,都只是在不停地给自己的失败找到线索。
这是如烟不懂的平行世界,似乎在那个世界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大家彼此牵连,然后彼此挣脱,感情的倒刺总会在诀别时扯下彼此的血肉。疼痛会让人清醒,也会让人沉沦,还会致人死地。
“侄子,你信命么?”
“我活到现在才信命,真是糊涂。”
“你姥姥跟你妈妈都想来看我……”
如烟一句话也插不上,舅舅与其说在跟自己聊天,倒不如说他自己在自言自语。没头没尾的话说了很久,舅舅慢慢趴在桌子上,如烟没敢打扰他。直到黑夜狠狠地砸下来,如烟却怎么也叫不醒舅舅,舅舅像石头一样冰凉凉的僵硬无比。如烟慌了神,路上跑得踉踉跄跄摔了几次跟头才找来村长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