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的小时候，是一个不知网络为何物的年代。那个时候，我们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治安基本靠狗；没有智能手机、连电视都罕见，我最爱玩的是弹弓、铁环、玉米秆做的手枪，最爱吃的是“轰”一声炸出来的爆米花，白花花、热乎乎，还有街边1毛钱一串的烫海带。

　　那时候，我在村里是个名人，因为和别人家会缝衣服、织毛衣、绣鞋垫大多数同龄女孩不一样，我喜欢“探险”，上树抓鸟、下河捕鱼；我在屋后竹林里“学武”、还用三脚猫功夫为妹妹出头把男生打哭。村里的孩子分两派，要么做我的小跟班，要么视为我眼中钉。

　　我虽像生性大大咧咧，典型的乡野村姑，可我内心依然有两个困扰，一是不在身边的父母，二是脸上的雀斑。

　　在我妈怀着我五六个月的时候，我爸就跟着亲戚外出谋生了。我8岁那年，我妈也去我爸所在的城市了，把我留给了农活总干不完的阿公和因为精神不太好不能自理的阿婆。虽然我妈说我爸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回老家呆了1年左右，但记忆中，我第一次见到我爸是在我10岁那年，五年级暑假的第一天。

　　那天，我正在午睡，院子里的聊天声吵醒了我。我挣扎着睁开眼睛，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正站在床边看着我，见我睁开眼，她便转身跑了出去。这是谁啊，跑我房间干什么。我赶忙穿好衣服跟了出去，院子里坐着阿公的两个弟弟和几个堂叔，坝子中间站着一个男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刚刚跑出去的小女孩在旁边牵着那个男人的手，他看见我后，笑着叫我“秋秋”。那个人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牙有点小龅、脸颊瘦削皮肤暗黄的目测不到40岁，他朝我腼腆地笑着，叫着我的名字。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我爸的记忆。

　　那天之前，村里的长辈们茶余饭后总是喜欢拿我家的事开刀，总是不厌其烦地叨叨说我爸是因为重男轻女才离开的，我妈也只要我爸不要我们了，说我成了野孩子。而那天之后，我无比相信了这个说法，因为跟我爸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4岁的妹妹，也就是我见到的那个小女孩，他是专门送妹妹回来上学的。

　　妹妹叫丹丹，和我不同，她的脸光洁白嫩。

　　我心里有些失落，找借口逃离了那让我浑身不自在的环境。我家附近有一条小河，河上新修了一座青石桥，叫太平桥。我一路穿过田埂，跑下山坡，去到了太平桥。桥面平整光滑，离水面不算高。从桥上往下看，可以看见河底的鹅卵石和绿水草，还有偶尔游过的鱼。在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的松树林的掩护下，尤其凉爽。桥头两侧是草坡，正是茂盛的时候。我从桥头的栏杆翻了出去，坐在草坡上，靠着栏杆，让凉风抚慰我失落的心。夏日的凉风就像梦中妈妈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的头发，摸着摸着我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蝉声吵醒了我。

　　迷迷糊糊中，在桥中间，我看见一双悬在空中的脚，往上看去，一个面生的男孩坐在桥栏杆上。而他正扭着头看着我。

　　“你是哪个？”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反而把脸别过去，翻身下了桥，准备要离开。

　　我也一骨碌爬起来，翻身越过栏杆，准备追上去问个明白。

　　“喂，你是哪个？我咋没见过你呢！”我一边喊着，一边捡了个小石子扔了过去。

　　不曾想他竟然在那瞬间转过身来，而我扔出去的小石子刚好弹起来砸在了他的眉心上。

　　他又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同时抬起手捂住眉心，蹲下来。我吓着了。我三步并两步跑过去，一个劲儿地问他“所以哪个喊你不说话嘛，伤到眼睛没得？”我蹲在他旁边，可能是太疼了，他的脸变得红通通的，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留下了一道道印子。

　　我太后悔了，想要找点事做，来表达我的歉意。我用袖子给他擦汗，因为疼得没有力气推开我，他便由着我了。过了好一会儿，许是缓过来了，他把手放了下去，我看到他眉头鼓着一个红红的包。

　　“好了嘛，你个男娃子那么脆弱，我又不是有意的。”

　　我嘴硬，但心里忐忑。远处的知了懒懒地叫着，眼前时不时飞过几只麻雀。

　　“我给你说个止痛的方法，你敢不敢试？”我打破沉默。

　　他抬头看我，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爬上栏杆，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了下去，噗通一声，我的整个身体被水紧紧包围，水钻进了我的耳朵、我的嘴巴。我下意识地闭上嘴巴、眼睛，挣扎着站了起来。水刚好到我的下巴。虽然心里有些后怕，但我还是抬起手向桥上的男娃子招手，示意他赶紧跳下来。他正趴在栏杆上，傻愣愣地看着我，估计是被我吓傻了。

　　“你敢不敢跳嘛？你看我都没事。我保证你下来后，就一点都不痛了！”

　　他半信半疑地爬上栏杆，还没站稳就掉进了水里。一个巨大的水花溅起来，落下来时迎着阳光出现了彩虹的颜色。

　　男娃子在水里扑腾着、挣扎着，终于站了起来，我俩相视大笑。

　　“我叫秋秋，许秋，许愿的许，秋天的秋。你呢？”

　　“亮亮。”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声音传来了，他连忙往岸边走去。

　　天空已经暗下来，一天叫不停的知了也平静下来，一下午就过去了。叫亮亮的男娃子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真无趣，我上了岸，往家走去。

　　回到家，我爸正在给妹妹洗头。妹妹头发上好多好多白色的泡泡，远远地就闻到一阵清香。我瞟了一眼旁边的塑料瓶，上面写着“洗发香波”，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洗发水，在那之前，我都是用洗衣粉或者肥皂洗头的，每天早上我的头发都像鸟窝一样裹在一起，梳不动，经常都是乱抓一把就扎起来了，完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叫洗发水的东西。

　　爸爸见我一身湿漉漉的，招呼着我去洗澡，还帮我打了热水，拿了洗发香波和香皂，一边叽叽咕咕着什么，见我没回应，就出去继续给妹妹洗头了。虽然妹妹头上白色泡沫的清香一直在向我招手，但我仍然固执地像往常一样，用清水冲了个澡、肥皂洗了个头，毛巾随便擦了擦就上床了。

　　晚上，爸爸陪阿公喝酒，让妹妹来和我睡。妹妹的头发香钻进我的鼻子里，害得我翻来覆去，体验了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爸爸我们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亲戚家，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一次坐了车，在一座大桥下拍下了人生中第一张照片。照片中，妹妹笑得很甜，而我，用现在的话说，叫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