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生命的前三十个年头,我终于完成了学业,登上了飞往南方的航班,成为最后一个离开清津的人。
随着一股强烈的推背感,飞机开始爬坡,我不禁闭上了双眼,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扶手。分不清是机翼旋桨的震荡,还是身体内部的蜂鸣。就好像完全破碎的灵魂,被一股脑地倒进躯壳之中,勉强保有了完整的形态。过去三个月的时光,就像是一场巨大的噩梦,哦不,也许这场噩梦很过年前,就早已拉开了序幕,只不过,是我过于麻木,也不尽然是麻木,只是我以为,事情并不至于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但那不过又是一厢情愿的“我以为”罢了。就整桩事件而言,我一直以为自己深处漩涡之中,而时隔十多个年头,我才明白,自始至终,我都并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充其量仅仅只是一条非常孤立的支线剧情。但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有谁不会认为自己是命定的主角呢?
“妈妈,妈妈,你看我们飞起来了!”
隔壁小男孩稚气的声音,将我拉回到现实当中,缓慢地睁开双眼,一只软糯的小手出现在我眼前。顺着他的指尖看向窗外,飞机已经进入平流层,悬浮于云巅之上,四周尽是一片蔚蓝。
“妈妈,妈妈,笑笑也有妈妈啦!”
妈妈怎么会是爸爸送的一个礼物呢?五岁的自己,还真是人如其名的可笑。但总算是,至少是,一起度过了十年的美好时光,即使是知道了太多的真相之后,我其实也是最没有资格仇视她的人。虽然,到如今,依然不知她对我的母爱有几分真假,就像不知她对夫妻之爱究竟有几分真假一样。她确实曾面若桃花过,只不过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消磨殆尽。随着父亲的离世,她这朵桃花似乎顷刻间陨落了,时隔三个月,选择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将生命戛然而止。就好像终于挨到了生命的尽头,急于证明给这世间点什么一样。可即便是这样,孟嫣然还是没有回来,甚至连艾浅也没有。就像是最后一场胡闹,能为此买单的,只有我而已。
耳鸣声再次响起,头痛欲绝,我只能再次合上了本就不堪负荷的双眼。四个小时的航程,与我而言,确是极其艰难而漫长的告别。但我不打算忘记清津的一切,总要有人记得,虽然记得比忘记痛苦得多。
1
那一年,我只有十五岁,但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当然,这个决定,在东窗事发时,众叛亲离。
“你最好想清楚,职高意味着什么!”那是记忆中一向儒雅的父亲第一次对我大声讲话,“以你的成绩,未来报考清津大学中文系是绰绰有余的!成为一名作家难道不一直是你的志向!职高?我绝对不同意!”
“你不要这样一言堂,我相信艾笑有他自己的想法。”她就是有承接父亲的雷霆之火再幻化为无形的魔力,我就这样被拉出了书房,“笑笑,你和妈妈讲,报考职业高中的理由,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轻易下决定的孩子,你一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才下定决心,如果你的理由合情合理,你爸爸的工作我来做,和妈妈说说你的想法?”
年幼的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有些委屈,也掺杂着不服气,一时愤懑无语。其实我非常想质问父亲,为什么艾浅报考职高的时候,家里就没有任何人反对,他的成绩不是更好么?全是借口!
艾浅永远都可以自己决定要走的路,而我却从来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什么成为一名作家!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我根本就没有梦想!没有!我甚至连自己究竟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可这一切我都只能想想而已,面对最亲的妈妈,哦,不,是米姨,我从来都是顺从而温和的。妈妈竟然是爸爸选好的一件礼物,这多么讽刺。
“妈妈,我会自己重新好好想想的,我今天有点累了。”
“行,那今天就先这样,你想好了,再来和我说说,去吧。”每次当我开启拖延战术,这个聪明的女人,总能非常准确地接收到。
选择职高的理由?非常单纯,因为纪繁去了职高。
飞蛾为何扑火?也许直到死亡到来,它也还未来得及想通。但这样的理由,在父亲眼中绝对是荒谬至极的,必须要寻找到一个可以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的理由才行。但我也非常清楚,这样的理由是绝不存在的,否则,我怎么会就这么直白且强硬的自作主张填好了志愿表。也许,我早就想这样决绝地做一次选择,哪怕没有人会理解,全世界都瞠目结舌,不也正好?填好志愿表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哪怕知道当前的世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般宁静,却丝毫没有犹豫与胆怯。前路慢慢,前途未卜,但一路有光,便够了。
2
那是中考发榜的日子,我因为考取了全市第一名,而被清津市各大频道轮番播报。而清津大学家属区三居室的书房里,气氛却异常凝重。我的父亲,也就是清津大学文学系教授、知名悬疑小说家艾青山先生,背对着我,立于窗前,全身上下笼罩了满溢的阴霾。而我安静地站在他的书桌前,等待着他的发难。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被如何责骂,都默默应了,直到他消气。
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父亲背对着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望向满院的蔷薇,若有所思,末了摆摆手,示意我可以出去了。我以为的狂风暴雨并没有落下,不置可否地呆在原地,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父亲的背影,我第一次觉得他老了。我的父亲虽人到中年才娶妻,后又晚来生子,但因为一直在大学教书,环境单纯,心底纯洁,看上去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盛年之景,而如今却显露出一位七旬老人的落寞。呆站了好一会儿,见他都没有要理我的样子,只好识趣地离开。心里却撕裂般绞痛,那是我第一次违逆父亲的意思,做了自己的选择,可是这个选择就像父亲担忧的那样,究竟是值得的么?
3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得知我选了职高后,纪繁没等正式放暑假,就请假赶到我家。我以为,至少在纪繁没有出现前,我以为,全世界都不理解,至少他应该明白的。
“托人找关系都好,认真选择一所高中,大少爷!我拜托你,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我非常清楚,每次当他喊我大少爷的时候,就说明他是真的生了气,事态非常严重。
“我喜欢服装!我也要在高中的时候,就参加全国服装联赛,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这理由够不够!”我并未示弱,虽然知道此时如此说话,只会火上浇油,但我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有所保留,横冲直撞、头破血流都好,我只是受够了自己那副人前温吞又伪善的皮囊。
“你喜欢服装?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服装么?”纪繁俯身将我逼近墙角,单手杵在我脖颈的一侧,仰着棱角分明的下颌,一双清冷的眉眼,死死地盯住我,反问了两次,“认真选择一所高中,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抽身离开了我家。
从那之后,短信、电话、QQ、微信,再无联络,就像从小到大的熟识全部抹去,生命中从未存在过这样一种交集一样。
4
差不多两个月后,经历了炎热且孤独的暑假,我进入了清津市服装职业高中就读。
清服高新校区建在郊区,占地面积极大,与其说清服高坐落于美丽的高新区,不如说高新区落座于美丽的清服高内。坐拥百年历史的清津大学位于绿苑老区,而始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家属楼,与清津大学旧校区仅一墙之隔。我从203栋家属楼出发,横穿整个校园,出西门,在小朗站,乘坐519路公交,在火车站下车,再转乘轻轨,一路坐到终点,就是清服高。总车程差不多要1个半到2小时。
因为清服高是全宿制学校,且在通知书中附加的学员手册中,有明确要求,“学期中途无特殊情况不得回家”。我只能将能想到的、可能需要的全部生活用品、衣物及书籍等一并打包,先行邮寄到宿舍楼收发室。自己只随身携带了一个不到20寸的登机箱,装上些贵重物品,大部分都是电子设备。
到达清服高的时候,校门口已经乌泱泱挤满了人,很难找到落脚的空隙,索性将造成我寸步难行窘境的登机箱举过头顶,因为早就熟记了学员手册的校园地图,准备就这样从密集的人流中穿过,径直去宿舍楼。
“现在按照各自的班级,排成一列!”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我就已经趴在了地上,血液似乎是喷发出来的,周围的一切瞬间被鲜血染成了殷红。
“毫无存在感地刷过高中三年”,顷刻土崩瓦解。
被一个炭黑皮肤的壮汉公主抱于怀中,在全届师生的注视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掠过主席台?!
“怎么样?!”壮汉紧张地看着校医。
“需要缝合。”带着银边镜框的女校医,面无表情地帮我清洗伤口止血,酒精棉擦过的地方钻心地刺痛,我咬牙强撑着,希望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终于等到了麻药推进下巴的环节,一阵短促的刺痛过后,只感到一股冰凉的液体注入体内,几秒后失去知觉。虽然这女校医没带一丝怜惜,但胜在手法老道,不出五分钟,已经进入了包扎环节。
“身上还有没有哪里痛?”同样硬邦邦的语气,女校医左右分别捏了几下我的胳膊,确认我没什么异常,“三天之后来换药,七天后拆线。”惜字如金的女校医开始赶人。
习惯性地从床上一跃而下,突如袭来的痛觉直冲颅顶,但一刻也不想再耽搁,我凭借着惊人的表情管理,不漏声色地穿好鞋,准备越过从一开始就傻站着的黑炭壮汉,逃离现场。
“诶?急什么!还有口服药!”杀气腾腾、背脊发凉,我只得依靠意念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女校医桌前。
“止痛片今晚口服,消炎药每天早中晚各一片!”
接过校医的药,心里正盘算着这回总算可以溜了。我前脚踏出校医室的门,那个壮汉阴魂不散的声音便紧随其后,“同...同学!”余光瞄到他正不好意思地搔着头,“需要送你回宿舍么?”
“不用…”我几乎是从紧咬的牙缝中强挤出两个字。
毁于一旦的清服高生活就那样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