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桩心事,如沉石垒胸,压得她步履凝滞,亦是此番屏退左右、独谒禁地的缘由。她早在心中反复斟酌言辞,预备以最恭谨虔敬之态,向尊者细细陈情,伏望求得一点明晰指引。
然而——
所有思虑,所有默诵于心的恳求,在真正直面这尊石像时,却仿佛撞进一片无边无声的深潭。
尊者不似往日“闭关”时那般,虽静默却自有威仪暗涌,灵机隐伏。
眼前所有,只是一片彻底的空寂,无灵无韵,似在刹那间被抽干了所有神异,唯余粗砺矿石雕凿而成的冰冷形骸,死气沉沉。
喉间酝酿多时的话语骤然哽住。
那声试探般的低唤“尊者?”出口之后,未激起半分回响。
没有熟悉的灵念波动,没有脑海中响起的漠然之音,什么也没有。
预想中的回应落空,令她倏然怔在当场。
先前种种焦切思量、不安揣测,竟在这片绝对的静默前散作浮尘,不知从何诉起,亦不知如此情境之下,自己的祈愿与惊忧,是否还能上达天听。
一片茫然的空荡,夹杂着一丝由这异常死寂所牵引出的、连她自身也不愿深究的隐约心悸,无声漫上心头。
她只是站着,望着那毫无生气的诡谲石像,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无所凭依的失措。
佛堂另一端,李牧之的目光静默如深潭之水,无声拂过此间一切。
见石像纹丝未动,灵机断绝如旧,他胸中那根自踏入此地起便悄然绷紧的弦,终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弛。
然这心绪微澜,仅如蜻蜓点水,漾开即散。
他眸色转深,那片刻确认带来的些微信心,顷刻沉敛为更幽邃的审慎与等候。
石像未醒,固然暂安,然眼前这妇人,其愚顽与野心交织所能催生的盲动,依旧不可不防。
他静立如幽渊,将自身存在敛于虚无,只在心中那片冰冷的弈枰上,无声推演往后数步。
寂静的佛堂,此刻正如风暴眼中,那短暂而脆弱的安宁。
柳清雅又静候了片刻。
佛堂内的时间仿佛被这无边的寂静拉长了,每一息都缓慢得令人心焦。
她维持着微微仰首的姿态,最后目光定定落在石像上,仿佛想从那粗砺的、毫无生气的线条里,硬生生看出一点灵动的征兆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石像沉默如亘古的顽石,连一丝风拂过的微颤也无。
那声低唤后残留的细微回音,也早已被这空阔吞噬殆尽。
最终,那强撑着的、期待回应的姿态,在她艳丽的面容上渐渐转为一种僵硬的空白,继而化作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烦闷。
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声飘散在寂寥的空气中,微弱得几乎像是错觉。
看来尊者此番“闭关”,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竟连一丝意念都不肯流露。
她终是缓缓收回了目光,不再看那死寂的石像。
心底那团纠缠的思绪——关于提灵,关于李牧之,关于嬷嬷——非但没有因这番“禀告”而得到疏解,反而因这不同寻常的、全无反馈的寂静,蒙上了一层更深的不安与茫然。
但继续僵持在此处,也是徒然。
于是,她转过身,绣着繁复纹样的裙裾在积着薄尘的地面上曳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灼热的白昼光线与午后特有的沉闷气息猛然涌入,与她身后佛堂的阴凉晦暗撞个满怀,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
廊下,原本屏息肃立的笺玥并一众丫鬟小厮,见夫人出来,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姿态恭谨而畏惧。
柳清雅却视若无睹,径自步出佛堂门槛,未曾回头再看一眼。
那尊石像与那片令她无措的寂静,被重新关在了身后。
庭院里,午时阳光正烈,炙烤着青石板路,晃得人有些目眩。
她站在檐下阴影中,略定了定神,目光便投向了西侧厢房的方向——那是杨嬷嬷静养的院落。
尊者的门径暂时闭合,她满腹的疑虑、谋划与那丝不安,如今急切地需要另一个出口,一个即便虚弱却总能给她出主意的头脑。
嬷嬷伤势虽重,精神不济,可在柳清雅此刻纷乱的心绪中,仍是唯一可倚靠的浮木。
她需要有人告诉她,眼前这情形究竟是何征兆,她下一步,又当如何落子。
她的脚步重新迈开,朝着嬷嬷的厢房走去,背影在炽亮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透着一股被疑惑驱使的、略显匆促的固执。
柳清雅脚下步履匆促,近乎失了往日的从容。
她沿着回廊疾行,午后的日头正烈,白晃晃地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晃得人有些眼晕。
心头那股在佛堂里积攒下的烦闷与隐隐不安,此刻全化作了想要立刻见到杨嬷嬷的急切。
她需要那双总能看透世情的眼睛,需要那把低沉而总能切中要害的嗓音,来为她剖析眼前这不同寻常的寂静,定一定纷乱的心神。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已到了杨嬷嬷养病的厢房院外。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梢的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了几分烦躁。
她挥退了守门的小丫鬟,径直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窗扉为了避光只开了半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混合着些许沉闷的气息。
杨嬷嬷躺在那张宽敞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一张原本白皙丰润的面容,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灰败而憔悴,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无异。
柳清雅快步走到床前,微微俯身,唤道:
“嬷嬷?”
床上之人毫无动静,只有胸口随着悠长而微弱的呼吸,缓缓起伏。
她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声,甚至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嬷嬷露在锦被外的胳膊。
可杨嬷嬷依旧双目紧闭,眉头因不适而微微蹙着,整个人陷在一种深沉的、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昏睡之中,仿佛魂魄已离体远去,只余下一具被药力牢牢锁住的躯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