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阚今朝大病初愈,奚随云雇了辆马车,一路南下。
落日余晖洒在青山绿水之间,山川交辉相应,萦绕着一层浅浅的金黄。
静谧宽敞的马车里铺着柔软的绒毯,女童身着鹅黄琵琶袖襦裙,恹恹地趴在软榻上,墨发铺散在光滑的锦缎之上。
肚子咕咕叫,好在声音不大,阚今朝红着脸,翻了翻昨日奚随云特意买给她用来装零嘴的织金小挎包。
可惜里面只剩下几根发带和一对琉璃铃兰珠花。
阚今朝撇了撇嘴,又趴回软枕上闭目养神,昏昏欲睡之际,听到奚随云懒散又漫不经心地说:
“饿了?不是给你买了许多零嘴么?”
少年声音清隽,像一汪山林中的清泉,清冽悦耳。
阚今朝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都吃完了。”
“……”
“起来坐好。”
奚随云伸了个懒腰,面无表情地睨着她:“快到沣城了。”
阚今朝闻言,一骨碌爬起来,盘腿坐在奚随云身前的绒毯上,从小挎包里挑出一根发带递过去。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阚今朝甚至都能看到他那双睫毛投落在脸上的阴影。
她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让奚随云忍不住蹙眉:“怎么?”
“我不会绾发,哥哥帮我。”
阚今朝挠了挠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见奚随云不接,便将发带放在他掌心。
奚随云拧眉盯着她,眸子里的不耐烦都快溢出来了。
若是旁人对着他这张冷脸,估计现在就要白了一张脸,然后敢怒不敢言地走开。
例如之前山洞那两人。
小丫头却还是浑不怕的又把木梳放在他手中,仰着头,眼睛灿亮地望着他。
奚随云失去耐心,沉着一张脸,将木梳和发带丢到她脚边。
“我更不会。”
阚今朝不知道奚随云怎么了,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她没气馁,捡起木梳又放回他手中。
奚随云凶巴巴地盯着她,嘴角刚勾出一抹讥笑,还没等说出难听的话,就被人拉住了袖子。
“区区绾发,根本难不倒我随云哥哥。”
阚今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仍旧含着明媚的笑,仰头看着他,目光坚定的又添一句。
“阿朝最喜欢你啦!”
奚随云看到她这样灿烂的笑,只觉得刺眼,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逃避。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
奚随云优越的五官没有半分情绪,冷寂的嗓音带着不耐:“喜欢?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阚今朝点头如捣蒜,还特别没眼力见地握紧他的衣袖,离他更近一些,仰着头甜甜道:
“我当然懂,我都快十岁了呢。”
奚随云抬手摁住眉心,只觉得头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骂也骂不听,打又打不得。
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终无奈地叹口气,弯腰捡起绒毯上的鹅黄发带,冷冷开口。
“坐好。”
阚今朝眉眼弯弯地转过身去。
奚随云将长发拢在掌心梳顺,然后犯了难,他只会一种发型,那便是扎马尾,省事还方便打架。
可阚今朝到底是个小姑娘,以她臭美的性子来说,必不会喜欢这样单调朴素的发型。
奚随云想了想,将她头发分为三股,冷白的长指缠缠绕绕,将发带和长发编在一起。
阚今朝摸着有些蓬松的麻花辫,显然满意极了,冲他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
一进城门,奚随云就感觉到了跟以往不太一样的氛围,以前跟师兄出任务时,也曾来过沣城。
他印象中的沣城是个南北必经的城池,繁荣兴盛,集市灯火彻夜不息。
可如今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竟不见几个行人,各处张贴着告示,内容是悬赏黄金千两及四千灵石,以求诛杀城中作恶的妖物。
一个凡人城池能拿出四千灵石来悬赏,已经是下了血本。
奚随云领着阚今朝去了城主府,刚一走近,府前守门的侍卫就留意到了他们。
少年一袭绯红鹤纹锦袍,腰负长剑,周身气质难掩,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
而那女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灵动可爱,十分讨人喜爱。
那侍卫主动跑下台阶,有些激动的问:“您可是凌霄派的仙长?”
奚随云摇头:“我是神剑宗弟子,为诛妖而来。”
侍卫有些惊讶,连连道歉:“恕小的眼拙,冒犯仙长了,您快请进。”
侍卫把二人带到一间打扫干净的客房,恭敬道:“二位在此歇息片刻,已经派人去禀告城主了。”
一个中年男人步履如风地赶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仙长,总算把您盼来了……”
话音未落,城主萧子尧匆匆踏进门,见到阚今朝先是一怔,又看向奚随云,彻底愣住了。
这看起来比自己孙儿还要年幼的女童是谁?
还有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又是谁??
一确定是妖物作恶,他连夜修书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凌霄派,以防万一,又送了封求助信去神剑宗。
如此罪大恶极的妖物,萧子尧以为至少会派好几个人来,没想到只派了两个孩子。
萧子尧心里五味杂陈,渴望小仙长能为民除害,又怕他太过年幼,不能与那妖物抗衡,故而平白丧命。
先前有不少散修被这高额悬赏吸引而来,结果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八成已经成了那妖物的腹中餐,也不知道这两娃娃能不能行。
担忧归担忧,但眼下也无计可施。
这段时日他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怎么也想不通沣城会被那么厉害的妖物盯上。
短短半月,竟有三十多名少年失踪。
“我已命人准备好膳食,仙长是否用一些?”
尽管当年若是再努努力,他都能有这么大的孙儿,但面对这位小仙长,萧子尧格外小心翼翼。
毕竟先前听侍卫说他是神剑宗的人。
“不必,除妖要紧。”
奚随云拒绝。
一听到有吃的,阚今朝突然弯了眉眼,摸摸扁扁的小肚子,细声细语地说:“我饿了。”
奚随云斜睨她一眼,心里有点烦躁,继而看向萧子尧:“替我照顾好她就行。”
顿了顿又问:“卷宗在哪?”
“在书房,我这就带您过去。”萧子尧说完,又指了两个侍女带阚今朝去偏厅用膳。
奚随云转身离去,无视身后阚今朝饱含幽怨的目光。
行至庭院时,听到有脚步追来,及时停下,后者却莽莽撞撞地一头栽过来,差点绊倒。
他伸手扶住。
小姑娘脸上扬着灿烂的笑,犹如秋水般的眼眸清澈明亮。
这样一双眼睛,谁瞧见都会心生欢喜。
此时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带着满满的信赖和崇拜,仿佛她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阚今朝摇着他衣袖撒娇:“我害怕,想跟你一起去。”
奚随云眼皮跳了一下,他凝眉嗤了声,冷着脸想吓吓她,让她规矩一些,别总动手动脚。
但显然,这个方法并不适用于眼前这个小丫头。
她一点都不怵,还总是笑吟吟地望着他,牵着他的袖子撒娇,仿佛天生就不知道害怕怎么写。
他不禁想,若是旁人救了她,她是不是也会这样。
奚随云眉心蹙得更深了。
“不饿了?”
阚今朝委委屈屈地松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奚随云瞥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先去看卷宗,你吃快些,等会让侍女带你来书房寻我。”
阚今朝闻言,眉眼舒展开来,而后高兴地张开双手抱住奚随云的腰,语气真诚。
“我就知道,随云哥哥最好了。”
奚随云怔忡片刻,不待他开口训斥,人已经小跑到侍女身边,侍女牵着她离开了。
目睹整个过程的萧子尧不禁感叹道:“仙长与令妹关系可真好啊!”
奚随云双手抱胸:“她不是我妹妹。”
“啊?”
萧子尧引着他往书房走,闻言倒是一愣,继而瞪圆眼睛,仿佛发现了秘密般骤然开口:
“不会是仙长的未婚妻吧?怪不得看着很般配,要不是看你们年岁尚小,就刚刚那副样子,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成婚了呢。”
脚下的步子顿住,奚随云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惊疑。
未婚妻?般配?
还成婚了?
成个屁婚!
他还是头一回这么憋屈,想解释,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就他们这样,他要说句不熟,估计别人也不会信。
奚随云铁青着脸,长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剑鞘,喃喃自语:
“真是不害臊,不知羞!”
-
这只妖怪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专挑少年人下手,奚随云翻了翻卷宗,决定先去金蝉山寻找线索。
山间幽深静谧,浓荫蔽日,郁郁森森
按理说寻常百姓根本不会靠近这样的地方。
可这山中生长着名为金蝉花的珍贵草药,不少百姓为贴补家用,时常三五成群地上山采药。
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直至这月月初,短短数日,接连失踪了十余名少年。
起初并不知晓是妖物作祟,城主派出大量府兵,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少年陆续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弄得人心惶惶。
直到几日前,赵婶子和女儿一同上山采药,眼睁睁瞧着自家女儿被一团白雾拖走。
这才确定是妖物所为。
沣城离凌霄宗近,寻常小妖根本不敢沾边,就算是有些道行,也不敢闹得这样大,想必那山中来了只了不得的妖。
到金蝉山时,天已经黑透了。
奚随云带着小拖油瓶在半山腰转一圈,山间被翻涌不休的薄雾萦绕。
那雾十分古怪,此时遥望过去,别说树木的轮廓了,就是半点残影都看不到。
奚随云沉吟着,掐了个火决:“去!”
作为天生剑骨的剑修,天道的宠儿,他灵力滂沱纯正,虚无琉璃火触到雾气,本该立即驱散薄雾。
但令人惊讶的是,虚无琉璃火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圈圈涟漪后,归于平静。
而那雾气还在缓慢地往山下扩张。
奚随云脸色难看起来,琉璃火都驱散不了的雾,这还是雾吗?
他护着阚今朝往后退了退,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罗盘,将其放在掌心,注入灵气后,磁针猛然摆动。
那翻滚的薄雾竟随着磁针的摆动从远处涌入罗盘当中。
阚今朝捏紧他衣衫,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过了一会儿,罗盘上的磁针停止摆动,奚随云看了眼罗盘,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这雾的毒性颇为厉害,避毒丹也无法完全免疫,恐怕那妖物修为在他之上。
阚今朝裹紧身上的海棠色披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怯怯地往奚随云身上贴。
好重的妖气。
他看着几乎快挂在自己身上的女童,眉眼微动,削瘦的手指缓缓一紧。
“先回城主府,这几日你待在府中别乱跑,更不许跟着我。”
阚今朝探出小脑袋,目光落在他那张黑得不行的脸上,像是在斟酌话语一般,半晌才开口:“那你呢?”
“诛妖。”
-
夜色如水,明月当空,幽静的庭院被映照得亮如白昼,亭台阁楼掩映于幢幢树影之间。
沐浴更衣之后,阚今朝沾了枕头便睡了。
奚随云在庭院里中打坐,诛妖一事,他一点头绪都没有,既不知道它是什么妖,有何弱点,更不熟悉山中地形。
他打算天亮再去一趟,若是能正面对上,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
在天边亮起第一道微光时,两男一女火急火燎地赶到城主府。
就在奚随云起身时,侍卫领着三人从门口经过。
司徒沁侧首看了一眼,顿时停下脚步,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胳膊。
“大师兄,你看,那不是奚师兄吗?他怎么在这儿?”
祝卿安闻言也偏头看了眼,目光停顿,嘴角浮起笑意。
“随云。”
一道清润温和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奚随云扭头看去,门口站着两男一女,身着青白色圆领道袍,衣襟上以黑银两色绣着鸾鸟,腰挂灵剑,皆是神剑宗弟子。
“你们怎么来了?”
奚随云似乎愣了下,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他们。
祝卿安噙着笑,不紧不慢地解释:
“前日宗门收到萧城主的求助信,说沣城有妖物作恶,师尊便派我们下山除妖。”
慕则眉开眼笑地奔了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肩,扬声道:“我可想死你了。”
奚随云拂开他的手,唇角漾起弧度:“说的什么话,恶不恶心啊!”
慕则却笑笑,扫了眼紧闭的房门:“走吧,去你屋子里坐坐,正好跟我们说说什么情况。”
说完,便径直朝客房走去。
奚随云神情滞了一瞬,忙拦下他:“就在这说吧。”
慕则撇撇嘴,到底还是停下脚步,调侃道:“怎么?房里藏女人了?”
被戳中真相的奚随云突然就闭嘴了。
“不是吧?”
慕则本就是随口一说,但看到奚随云脸色,一脸不可思议地问:“还真让我说中了?谁啊?我认识吗?”
慕则一副了然的表情,嬉笑道:
“早是早了点,但不影响,你看隔壁凌霄派的路易跟你一般大,不也跟他那小青梅好得如胶似漆。”
“你也忒不厚道了,瞒我都瞒这么紧,两人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慕则越说越离谱,奚随云脸黑得不行,这会他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听到耳边慕则还是叽叽喳喳没个消停,终于没好气道:“滚,别拿我跟那货比。”
慕则立马点头附和:“对对对,那厮哪能跟你比,所以你是承认房里有女人喽?”
而自打进了庭院就没说过话的祝卿安跟在他们后面,看着这幅情形摇头笑了笑。
他抿着唇看着前面闹个不停的两人,眼中俱是笑意,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奚随云眉头略略上挑,不胜其烦似的闷着嗓音道:“怎么可能。”
话音刚落,屋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哭声。
这下不仅是慕则,就连祝卿安和司徒沁都震惊地看了过来。
师弟竟把人给欺负哭了?!
当场被打脸的奚随云无语凝噎。
这他妈都什么事啊?!
屋内,阚今朝又被惊醒,抽抽噎噎地推开门。
一眼就瞧见了奚随云,一路小跑直接绕过慕则,晃晃悠悠地跑到他跟前,伸开双手想要奚随云抱她起来。
“我又做噩梦了。”
阚今朝眼眶格外红,浓密的长睫扑簌簌颤动着落下几滴泪。
娇养的小女孩,冰肌玉骨,明眸善睐,即便是哭,也俏生生的好看。
奚随云目光轻轻闪烁了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得不对,竟俯身将人抱了起来,拍着后背安抚。
“莫哭,梦都是反的。”
奚随云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耳根一下子就红了。
他不敢看祝卿安,更不敢看慕则那个大喇叭。
只能别扭地转过头,盯着庭院中那颗桃树。
“大喇叭”瞪大双眼,看着还不及奚随云胸膛高的女孩,惊得直往后退。
“天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慕则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劝道:“趁早断了吧,她太小了,你们终究是有缘无分,或者你再等她几年?”
司徒沁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奚随云又羞又气,脸颊微微泛红,言语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祝卿安看了阚今朝一眼,小姑娘长得可爱,莫名让人产生好感,便朝她友善一笑。
“不打自招,我可什么都没想。”
阚今朝趴在奚随云肩头,揉着眼睛去看祝卿安。
他眉眼温润柔和,嘴角总噙着笑,好似一块不染尘埃的美玉。
阚今朝微怔了下,原本苍白的脸颊浮起淡淡绯色。
四目相对间像被他的目光烫到,眨眨眼飞快一偏头,有些羞赧地将脸埋进奚随云颈窝里。
颈窝处簌簌一痒,抵靠在他肩头的脑袋微微一颤,一道短促的气音喷薄而出。
“嘻嘻~”
奚随云匪夷所思地歪头看她。
只见她抬头瞄了祝卿安一眼,又把脸埋了起来,肩头又传来一阵震颤:“嘻嘻~”
“……”
但凡换个人,都已经被他掼到地上去了。
奚随云面无表情地把人往石凳上一放,对上她的眼。
倏地想起这位胡搅蛮缠的脾气,转开眼望向一旁,扯了下嘴角,要笑不笑道:
“往后规矩一些,不要随便往人身上扑。”
他本想再多斥责两句,但瞧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舌头就跟被扯住了似的,再也吐不出一句话。
阚今朝自小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深受同门师兄姐的喜爱。
仙阙宫中,大家都宠她,爱她,护她。
师兄师姐们常常背着她去海边拾贝壳,亦会抱着她去凡城中玩耍。
阚今朝懒惯了,喜欢被人抱着到处走,她喜欢奚随云,自然也乐意让他抱。
可他似乎不愿意。
明明爹爹和师兄都很喜欢抱她,阚今朝有点委屈:“你不喜欢吗?”
奚随云眼皮一跳,也顾不得别扭不别扭,俯视着她,斩钉截铁地反驳。
“当然不喜欢。”
见她迟迟不作声,又觉得自己语气似乎有些冲,在那双秋眸的注视下,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我和师兄要去金蝉山了,你在府中别乱跑。”
奚随云顿了一下,又补了句:“等我回来。”
小丫头嘴一瘪,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凳上不理他。
祝卿安看着奚随云略带霞云的脸颊,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心里偷笑不已。
没承想这个整天只会修行的人,待姑娘倒颇有耐心。
慕则强逼着自己从这一幕里回过神来,皱着眉咳了一声,示意奚随云注意点影响。
正好侍女端着早膳进来,阚今朝随侍女回屋洗漱,奚随云几人则是直奔金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