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没有同龄的孩子,奚随云去了金蝉山还没回来。
阚今朝找不到玩伴,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庭院中数桃树上的花苞。
“一起放纸鸢吗?”
正当她数到第六十七朵时,门口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充满朝气。
阚今朝转头便见门前站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
他生得白白净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两颗明亮的黑珍珠,虽稚气未脱却已经显出硬朗的气质。
阚今朝盯着他手中的彩色蝴蝶纸鸢,犹豫不决,想跟着去玩儿,又怕他是坏人。
来人似乎看出她的顾虑,柔声解释道:“你别怕,我是城主长孙,郑延。”
阚今朝这才欣然应下,起身朝他走去。
屋门前的空地不够宽敞,郑延领着她往花园走,城主府的花园建得很气派,假山流水,游廊角亭,也足够宽敞。
春日的阳光还不灼人,园中弥漫着花草烂漫气息,平添几分惬意。
“你拿稳,我先将纸鸢放起来。”
郑延将纸鸢递给阚今朝,让她拿住,自己则是牵着线,逆风跑了起来。
阚今朝仰着小脑袋望天,只见纸鸢顺风而起,越飞越高,不由兴奋道:“快!再高一点。”
“给你。”
郑延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将纸鸢线轴交给阚今朝。
阚今朝莞尔一笑,掏出绢帕在他额角擦了擦,脆生生道:“好多汗,快擦擦。”
郑延脸一红,连忙接过绢帕,结结巴巴地说:“谢谢,我…我自己来。”
“线不要拽太紧,会断。”郑延在一旁提醒。
阚今朝一听便要送线:“呀,你怎么不早说。”
刚绕过花园假山,奚随云就听见一阵嬉笑声,顿时觉得其中有道声音颇为耳熟。
穿过游廊,抬眼就看见远处的小姑娘手持线轴,专注凝视着天上的纸鸢。
与之并肩而立的男孩脸蛋涨红,傻眉愣眼地看着她痴笑。
奚随云瞥一眼她整齐别致的新发髻,莫名有点失落,微卷的长睫轻颤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也就是一瞬间,阚今朝转身一个跄踉直接摔在地上,嫩绿裙裾铺陈开。
白嫩的掌心被碎石擦出血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郑延连忙蹲下身,拿着绢帕仔细擦拭她掌心。
奚随云捏紧手里的油纸包,冷眼瞧着这一幕。
司徒沁抿唇憋笑。
师兄一进城便去买了当地的特色甜点蜜浮酥奈花,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巴巴地赶了回来。
没想到,家被人偷了。
司徒沁有心安慰,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便老实道:“他没你好看。”
奚随云微皱起眉,沉默着没说话。
她又补了句:“也没你厉害。”
“咦?随云哥哥,你回来啦!”
阚今朝刚被人扶起来,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她转身瞧见游廊下的奚随云,连忙露出甜甜的笑容,拂开郑延的手跑上前去。
阚今朝摊开被划伤的掌心,面露委屈:“好痛。”
少年目不斜视,冷傲地错身而过。
阚今朝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上。
“你有没有受伤啊?我这两日可乖了,没有乱跑。”
嗯,是没乱跑,不过就是跟陌生人一道放放纸鸢而已。
奚随云面上看着若无其事,心里却在默默腹诽。
阚今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很努力地展示自己的乖巧可怜。
“随云哥哥,你手里拿的什么呀?买给我的吗?”
阚今朝对这种油纸最是熟悉不过,之前她生病的时候。
奚随云每次出门都会提着这个回来,里面包着各式各样的甜点。
奚随云面无表情道:“不是。”
“哦。”
阚今朝驻足看着他走远,望向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的司徒沁,疑惑道:
“漂亮姐姐,随云哥哥怎么不高兴?”
“他肩上有伤,兴许痛得很。”
司徒沁思忖片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白瓷瓶递给她,含笑道:
“将这灵丹碾碎敷他伤口上,一日换一次药,多多休息就好了。”
虽说之前已经把毒素逼了出来,也服过解毒丹,但那毒液着实厉害,只怕此时伤口已然溃烂。
司徒沁与奚随云并不熟,只远远见过他几回。
早就听闻这位无烬山的奚师兄脾气差,明明天赋异禀,出生尊贵,人缘却不太好。
到底是同门,能施以援手,她自不会吝啬。
阚今朝谢过司徒沁,急急忙忙回了客房。
-
祝卿安和慕则果然在山顶找到蛛妖老巢,救出十三个被蛛丝紧紧包裹着,像粽子一样吊在洞顶当储备粮的少年。
等他们回到城主府,天色已然见黑。
郑斯尧在府里大摆宴席,盛情难却,说什么都要留他们在此过夜,以答谢他们为沣城百姓除害,外加及时救下幸存的孩子们。
祝卿安几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所以也没有拒绝,打算在此处将就几晚。
八仙圆桌上摆满了精心准备的各色佳肴,考虑到修仙之人口味清淡,所以菜色口味都很精致淡雅。
祝卿安不重口腹之欲,并未怎么动筷,而奚随云也显然兴致不高,敛了眼睫把玩着桌上的莲瓣杯。
饭席间,郑斯尧见气氛有些凝重,便在心里点了点人数,忽地恍然大悟。
“哎哟,真是老糊涂了。”
他一拍脑门,歉意地看向身旁少年:“我竟忘了派人将小仙长未婚妻接来,还望仙长见谅。”
郑斯尧一边赔着笑,一边给身边亲信打手势,亲信颔首匆匆退了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去请阚今朝了。
花厅静默一瞬,慕则银著上夹着的肉丸,掉在八仙桌上弹了两下,最终砸在地上滚开几步远。
“未、婚、妻?!”
慕则脑子顿时嗡的一声直响,错愕地看看一脸认真的郑城主,又看看一旁并没有反驳的奚随云,质问道:
“她是你萍水相逢且以后不会再见面的未婚妻?!”
一直埋头喝汤的司徒沁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奚师弟居然有未婚妻?怎么之前从未听说过?”
祝卿安意味深长地斜了他一眼。
奚随云吓一跳,下意识的想要大声反驳,又觉得此举显得太过心虚,便低声回答:“不是!她不是我……”
未婚妻这三个字,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慕则:“你紧张什么?咦?你脸红了。”
祝卿安补充道:“耳朵也红了。”
奚随云连忙伸手捂住耳朵:“没有,你们别瞎说。”
祝卿安抿了口茶:“欲盖弥彰。”
慕则哼道:“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郑斯尧此时也有点不确定他两的关系了,生怕说错话。
先前小仙长入府时,他夸他们般配,小仙长也并未反驳,如今怎么不承认了?
如若不是一对儿,行为举止又怎会那般亲密?
郑斯尧思来想去,也没能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只好默默举著夹跟前那道文思豆腐。
奚随云垂下眼帘装死,但仍能感觉到那几道饱含惊疑的目光。
“随云哥哥,原来你在这儿啊!”
小姑娘刚被侍女牵着迈过门槛,她便脚步轻盈钻进花厅,笑盈盈地凑到奚随云跟前。
奚随云没由来地觉得压迫,微微侧首,视线从雕刻精美的莲瓣杯上转开,落在她裙摆的银丝牡丹上。
阚今朝穿着一身嫩绿衫裙,将本就白皙的肤色映得更加明亮,坐在她身侧的奚随云身形颀长,一身绯红衣袍更衬其神采英拔,桀骜出众。
任谁见到这两人,都得暗赞一句金童玉女。
侍女也十分上道,搬了张鼓凳放在奚随云身旁。
“阚今朝。”
奚随云不悦的声音将所有人的心思拉回。
他木着脸抬了抬下巴:“坐下吃饭。”
小姑娘乖乖点头,挨着他坐好。
她看不懂慕则他们揶揄的眼神,但能看出奚随云自打从金蝉山回来,一直不太高兴。
但想来也是,受了伤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指不定也得喝苦药。
她先前拿了司徒沁的灵丹,回客房将药丸捣碎后,却怎么都寻不到奚随云,直至方才城主遣人来,才知道他在城主这儿。
之前爹爹总教导她“人要知恩图报,方能无愧于心。”
阚今朝骤然发觉现在就是她报恩的最佳时机。
“随云哥哥多喝汤,对身体好。”
她殷勤地盛了一碗淮山猪肚汤,可汤实在太烫。
她还没来得及捧给奚随云,双手一抖,整碗汤都扣在了他桌前。
汤汁四溅,顺着桌沿打湿了他衣袍,还有一些溅在衣襟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
奚随云面无表情地盯着阚今朝,若非她的双手被烫红,他都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了。
阚今朝吹了吹手,对上少年恼怒的眼神,手忙脚乱地掏出绢帕清理他衣袍上的淮山,一边擦一边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本是出于好心,只是那个位置有点尴尬。
奚随云脸烧得通红,冷漠地将人推开,腾的一下站起身:“我饱了,你们慢用。”
奚随云落荒而逃,阚今朝忧心他伤势,礼貌地向城主等人告辞,而后追了上去。
奚随云没回客房,而是御剑去城外寻了一面湖,褪去外袍没入冰冷的湖中。
泡了半个时辰,才磨磨蹭蹭地回城主府。
一进庭院,便瞧见小姑娘单手托腮,坐在他房门口的石阶上打瞌睡,看着可怜兮兮的。
大抵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循声望来,睡眼惺忪的眼倏忽亮起来,展开笑颜迎上来。
“随云哥哥,你去哪了啊?”
说着说着,阚今朝愧疚垂头,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腿上,愧疚道:
“没烫着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一提起这茬,奚随云就脑仁突突地痛,耳根瞬间红了,语调不再似平时的漫不经心,而是抬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高。
“众目睽睽之下,你怎能那般做?”
“哪般?”阚今朝一头雾水。
奚随云深吸一口气,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从现在开始你须得与我保持距离,不许撒娇,更不准碰我。”
她眨巴眨巴眼:“为什么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比奚随云还凶巴巴的风摇得庭院里的桃花树哗啦响,他立在风中,极少见地露出拘谨和无奈。
阚今朝轻声打着商量:“那从明日开始,好不好?”
奚随云警惕地睇着她:“为何要明日?”
阚今朝挠挠耳鬓,心道他为何要跟防贼一样防着自己,但眼下还是他伤势重要,于是牵着他往屋里走。
奚随云一惊,喉结上下滚动:“你……你想干嘛!”
“给你上药呀。”
她傻兮兮笑下,晃了晃手里的小药瓶。
奚随云摇摇头:“无碍,我吃过药了。”
“正好,让我看看你的伤。”
阚今朝拨开药瓶上的软塞:“这是漂亮姐姐给的灵药,敷伤口上的,我捣了好久呢,手都酸了。”
奚随云听后忙出言制止:“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
阚今朝咚咚跑去净室洗手。
奚随云想到肩上的伤,露出难堪神色,又见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坐去软榻上时不禁忿忿嘀咕。
“不知羞。”
小姑娘擦干手上的水,兴奋地嘚嘚跑到桌旁,捧了一碟樱桃煎放在他手里,粲然一笑。
“漂亮姐姐说你伤得很严重,肯定很痛吧?吃点甜的就不会痛啦!”
奚随云垂眸看着樱桃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再次拿起药瓶,狐疑道:“愣着干嘛?快脱衣服呀,让我看看你的伤。”
少年额角微跳,眉心锁得紧紧的,指节也捏得泛白,心情复杂地开口。
“你回去睡吧,我自己来。”
阚今朝挑着眉,很是不快,饶是泥人还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是在蜜罐里众星拱月般被人呵护着长大的少宫主。
被人三番两次拒绝,既委屈又气闷,将药瓶儿丢到他榻上,噔噔噔地跑回屋睡觉。
夜幕上的星星围着月亮一闪一闪。
奚随云上好药,犹豫半晌,还是吃了樱桃煎。
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便穿上外衫,驻足院中仰望夜空,先前的郁结烦闷忽地散了些去。
他微微侧首,用那双漂亮的眸子凝视着那扇紧闭的屋门,纤长羽睫轻轻一颤。
奚随云稍微放出灵识,感知了一下屋内情形。
小姑娘抱着枕头酣然入睡,乌发柔软地铺散开,月光从窗柩斜洒进来,照在她白嫩细腻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凉风袭来,枝叶簌簌作响,奚随云收回灵识,原本紧蹙的眉头舒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