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从总角长到豆蔻,愈发亭亭玉立。小镇上没有私塾,要念书得去最近的城里去。夫妇二人有心把女孩送到城里的亲戚家寄养念书,可女孩不愿离开父母。夫妇无奈,请了教书先生到家中为女孩传道受业。女孩聪慧,诗书往事,往往诵读一二便通其意,夫妇很欣慰,女儿身虽不能考取功名,但腹中有经纶的女子嫁出去终究不会让夫家看轻了去。日子便一天天过去。
承清尘看着女孩从总角长到豆蔻,亭亭玉立的少女青涩未完全褪去仍保留着孩童心性,倒也纯真可爱。这日,院中的橘子树结了果,女孩顽皮,爬到树上打果子,橘子落到院墙外,碰巧砸中路过的少年郎。少年一身青衣,身材挺拔,样貌虽算不得俊朗无双却也眉目清秀,女孩瞧见橘子砸到了人,下意识想缩头躲起来,又在看见少年的时候顿住了身形。少年抬头看向橘子树,瞧见女孩顶着一头树叶,扒在树上,偷偷摸摸看自己的样子不由“噗嗤”一下笑出来。
少年人的心动来的总是那么荒唐,开始了便如野草般疯长,直到爬满整颗心脏,再也容不下旁人。
承清尘看着画面变动,喝了口酒,咂咂嘴。二人相遇、相知、相识,不久便成了亲。大宅里红红火火一片,喜结连理,各路亲朋好友皆来道喜,宾客满座,好不热闹。女孩凤冠霞帔,少年乌发冠得一丝不苟,大红喜服加身,红烛摇曳,嘉偶天成。
画面再变,屋外丈夫焦急踱步,老妇人紧紧抓着老爷子的胳膊,老爷子站在一旁轻轻拍着老妇人的手安慰,面上一派从容,袖子下的另一只手却也紧紧握着。屋内,妻子满头大汗,面色苍白,稳婆在一旁鼓励着“再用点力,快出来了快出来了”。“哇——”随着婴儿的哭声响起,满屋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丈夫激动的冲进屋里看妻子的情况,老夫妇抱着呱呱坠地的婴儿笑着,是个男孩。
宅子又热闹了起来。第一次做父亲难免手忙脚乱,听见孩子哭了,丈夫连忙更换尿布,刚换完,哭声又起,丈夫又跑里跑外给孩子弄吃食……妻子虚弱的躺在榻上,看着这个慌乱的父亲,不由得笑了笑。老夫妇年事已高,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着屋里的动静,老妇人笑着打趣老爷子,老爷子红着脸反驳。堂中四方的桌子换成了六角桌,凳子又新添了一把,等孩子再大点用得上。
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情,随便哪家哪户都会发生,可承清尘看着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看着年轻的夫妇日渐老去,看着总角晏晏的女孩为人妻子,为人父母,不由想到少时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师尊,现如今也生华发;从小长大的师兄弟这些年也有陆续下山重归红尘娶妻生子的。人的一生不过稀松平常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了时候便计划着离开。大部分人庸庸碌碌一生,偶尔会停下来思考一下生命的意义,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迫于生计继续手头的活计。说来不过是平平淡淡走了条路——就像酒饱饭足后散了散步,可这路上总也会有些惊奇的际遇,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人,可能是有了什么成就,也可能就是平平淡淡的见了见风景而已。
这红尘来呀去呀,本来不过一场梦。
画面再变,这次是个阴天。乌云灰蒙蒙的沉在天上,宅子上挂着白绸黑花,有人小声啜泣,堂里停着两副棺椁——老夫妇去世了。此时孩子已经是青年模样,眼睛像母亲,乌黑灵动;样貌像父亲,眉眼俊秀,端端正正跪在堂前。妻子脸上隐隐有了皱纹,丈夫气质更加沉稳了,二人神色皆有悲怆,招呼着往来吊唁的人。
堂里的凳子撤去两把,六角桌此时倒显得宽敞了。
时间是不等人的,儿子考取功名却屡第不中,后来干脆放弃了读书的路子。夫妻二人打算把手下的商铺交给儿子经营,可少年人总是有少年人的心性,想去赤手空拳打出一片自己的天。于是儿子拜别父母,背着行囊远走他乡。宅子更冷清了,六角桌总也摆不满饭菜,凳子再撤去一个,妻子看着有些冷清的宅子不由得愣神。丈夫笑着打趣道,这么多年总算能过一过只有夫妻两个人的世界了。
儿子离家第一年,每月都会寄来家书,信上说自己到了距离邺镇最近的城里,见识到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儿子每逢团圆佳节都会回来,一家人挂上红彤彤的灯笼,打了橘子,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儿子离家第二年,每月的家书不断,只是到了年关才回来。酒桌上父子对饮,儿子说自己开始做些生意,赚了点小钱。酒过三巡,夫妻合力将醉了酒的儿子搬到榻上,妻子看着儿子熟睡的样子,不由得与丈夫说起儿子小时候偷喝姥爷酿的千里醉,喝醉了抱着酒坛呼呼大睡,直流口水,一家人瞧见了直发笑。丈夫也想起当年的场景,不由得也笑了笑,感叹到臭小子一晃眼都已经这么大了。
儿子离家第五年,家书变成半年一封了,信上说生意做大了,要到远一些的城里去谈事情,年关怕是回不来了。这一年,宅中格外安静,夫妻二人对坐,听着门外爆竹喧天,门内一派冷清。
儿子离家第七年,家书一年一封,信上写着生意兴隆,已经在长安城落脚了,年关回不来了。这已经是第三个夫妻两人的除夕了。二楼卧房的书台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沓信件,有些已经皱了,夫妻二人想念儿子了便将信件拿出来看一看,好像看到了儿子。
儿子离家第十年,彼时儿子已经成了家,曾回来过一次带给父母见过自己的妻,女子温婉大方,娘家也是长安的商户,在生意上帮衬得了儿子,夫妻很满意。这一年,丈夫害了病,卧床不起,妻子在旁照看。房内家居全换了新,花雕木的床,红漆百宝桌椅,桌上堆满名贵的药材,角落里还放着好多精致的木箱子,都是儿子差人送来的。妻子此时已然成为老妪了,堂中的六角桌妻子不愿更换,还继续用着,在一派精致贵重的家居里,六角桌显得破烂老旧,不堪所用。
儿子离家第十一年,丈夫去世了,妻子送信给儿子,只是山高路远,几经辗转,落到儿子手中不知是何年月了。六角桌更加宽敞了,凳子撤的只剩下一个,偌大的宅院显得格外空旷。老妪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躺椅里安安静静晒着太阳,恍惚间,仿佛看到儿子幼时的身影,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打滚,一会又跑到橘子树下挖坑……孩童总是一刻也闲不住。那时只觉时光漫长,恍然间,小小的男孩已经离家多年了。开始的几年,妻子总怕孩子在外受苦遭罪,总是想着让他回到身边,也好照顾。父母眼里,不管孩子多大,始终都是小孩子。老妪沉沉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风轻柔柔的,橘子树又结满了黄澄澄的橘子,不知会馋了哪家的孩童,不知会不会砸到路过的哪个少年……
看到这里,承清尘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了,斟了杯酒,对着宅子的方向倒在地上。收拾着起身,准备结束这个平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