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宅子里又安静下来,同平日一样,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承清尘差人送了封信,算着时日,再过四五日就能有结果了。看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和热腾腾的茶水,承清尘叹了口气:
“又是何必呢。”
像是对着谁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妻子等着儿子归家,等了一年又一年,最终是没等到。就连尸身都是周围邻居发现不对,进院子查看发现了给收的。身死残魂犹在,思念化成执念,执念化成怨念,残魂盘桓在这里不愿离去,渴望着哪一日儿子回来还能遥遥看他一眼。于是每逢佳节,思念更浓郁,化出了从前的景象,像走马灯般,过了一遍又一遍。对人间的留恋也是对亲情的不舍。
不论过了多久,不论走了多远,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放心不下的,担心吃不饱穿不暖,担心受委屈遭欺负……
中秋那日,本来法阵已成,咒诀掐好,只要承清尘一念之下便可强行送残魂去往阴间,还这片一个清净。然,人终非草木,承清尘看着她,从垂髫变成黄发,从亭亭玉立变得佝偻着身形,终究是下不去手。
她有什么错,不过是一个盼着儿子回家一起吃顿饭的可怜人而已。
可残魂秉着执念,在阳间待久了难免不会哪天变成凶神恶煞的厉鬼。记忆被阳气灼蚀殆尽,灵魂被浊气污染——若她一直等不到她要等的人,执念无法了去,不愿离开人间,不入轮回,最终的结局就是变成食人魂魄的恶鬼,被哪个道士打的魂飞魄散,再无为人的可能。
不过是再见儿子一面,即便是阴阳相隔,对于一个母亲而言,竟也成了奢求。
“再等几日吧,”承清尘抿了口茶,对着空中说到,“我已差人寄了信件,你儿子收到了,当是要回来看一眼的。”
茶杯上升起的雾气,无风自动,晃晃悠悠摇了两下,像是一个老妪弯了腰道谢。
“待你执念了去便自行去往阴间罢。”
这次茶杯上的热气断断续续的散了又聚起来,这算是老妪点头答应了。
又过了四五日,算着时间,从邺镇到长安城,快马加鞭不过两日,再算上过来的日子七八日总也到了。这已经是第九天了,仍旧毫无音讯。承清尘心下有了计算,本是要同老妪商议一番直接将她送去阴间,哪知老妪不愿,执意要待在这里等儿子。残魂力量本就不稳定,执念越强力量便越强,听到儿子不来时,执念更是到达了顶峰。
变故突生。
宅内狂风大作,院中杂草沙土漫天飞,冲天黑气遮云蔽月,承清尘惊的心中警铃大作,手中赶忙掐诀,却听黑气中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我儿……我要等我儿回来……”
承清尘咒诀刚起,指尖青色的光团飞速笼罩住粗壮如柱的黑气,形成一道青色的屏障,阻挡黑气继续蔓延。
“你儿子不回来了,继续留在这里对你对邺镇都没有好处!早日转世轮回,下一世说不定还有再见的可能。”
黑气被困,蔓延的趋势被之住,黑色柱子根部像漩涡一样旋转着,吸收着四周的浊气。
“我儿……不回来……?”
“你知道的,我差人送了信,告诉他这里的情况,要他回来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然而到今日仍毫无音讯。”
黑气根部的漩涡顿了一下,转而旋转的更快,加速吸纳着这里的浊气,狂风更加猛烈,墙角的橘子树被从中间折断。
“你……撒谎……欢儿……会……回来的……你撒谎!”
沙哑的声音嘶吼着,最后半句话如同声嘶力竭般叫出来,直冲着承清尘耳膜疼。黑气飞快凝聚着,越聚越浓,所有黑气缩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团,疯狂撞击着困住它的青色光罩。
承清尘看着头皮发麻,青色光罩此时已经摇摇欲坠,只怕这黑气再撞几下就会直接破碎,这个时候起阵已经来不及了,若不能困便只能……杀之。
黑色巨团不给承清尘犹豫的时间,再一次猛烈的撞击下,“咔——”青色屏障碎了。没了屏障的阻拦,黑气旋转的速度愈发快,疯狂吸收着浊气,最后竟犹如实质般化作一张巨口,仿佛要吞噬掉所有阻拦她留在世间的一切。黑色巨口张开,口中是浊气凝结成水珠,犹如涎水般粘稠的流着,腥气直冲门面而来,承清尘连忙闪躲,巨口猛烈的合上,但听“轰——”的一声,咬下承清尘半片裙角,裙角沾到的黑水逐渐向上蔓延腐蚀着,承清尘赶忙将剩下的半边裙角斩下,心中大骇。
她从前不是没听过残魂变厉鬼的可怖模样,可听说是一回事,自己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手中纸符再现,变作一柄长剑,巨口再度张开袭来,长剑上白光一闪,巨口被从中间一分为二,还不待承清尘喘口气,被切开的巨口上黑色黏线藕断丝连,眨眼间重新集聚成型。承清尘边砍边躲,本可画个杀阵直接将其诛杀,虽费些功夫但也不至于如此时这般狼狈。又思及这些日子里,老妪残魂不全,将她当做自己儿子对待,可口的饭菜、温暖的毛毯、整洁的厅堂、不管多久都热腾腾的茶水……她实在忍不下心让老妪魂飞魄散。
残魂化鬼,只要时日不足,再凶也是有时限的,只要她撑过这段最凶的时候,等老妪重新化魂,她便能将老妪强行送往阴间了。宅院内有她布下的结界,倒是不必担心这个时候会有人闯进来受累。
一炷香过去了,承清尘手中的符箓打出去近半,院子里已经打的破烂不堪了,可那黑气完全没有削弱的势头,反而比起最初还又大了一倍。承清尘额头上已经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再这样下去怕是还没耗到黑气散去她就要丧命了。承清尘深吸一口气,狠狠心,如此便只能布杀阵了。
“叩叩叩。”
就在此时,一道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来人等了片刻见无人应答,直接推门而入,于是见到了黑色的深渊巨口对着一旁衣着破碎不堪的少女张开,少女持剑而立,眉眼间隐隐有抹狠色。
“欸?!”
来人见状吃了一惊,随即从指尖弹出一颗白色光珠,珠子冲着巨口而去,碰到的一刹那化作一个笼子将其困入其中。笼子很是牢固,任凭黑气化作何种模样攻击牢笼,笼子仍好好的困在那,半点不动。
承清尘见此终于是松了口气,再看来人——黑色长发半绾半散,发间还带着一朵白色不知名的花。俊美的有几分妖冶,却偏偏穿了身湖间雪色长袍,元青色的线描着云纹,额间佩着青石攒白玉抹额。看装扮长相,倒是让承清尘拿不准是男是女。
少年好奇的看看承清尘,又看看被自己困住的鬼,眨眨眼:
“大晚上的,怎的这般热闹?”
少年的声音没有冷峻磁性,反而略显青涩,配着那张妖冶的脸有几分奇怪。
承清尘收了长剑,顺着少年的目光看见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不由脸黑了黑。
“残魂在此盘桓不走,我本想了去她心愿送她离开,没想到出了点意外,谈崩了。”
承清尘耸耸肩,答着少年的话,好奇地看着少年头上那朵白花。
“喔……”
少年看着被自己锁住的一团黑色,想着确实是谈崩了,山崩地裂的崩。
“多谢道友相助,不知道友来此是?”
承清尘本想整整衣衫,好好行个谢礼,又看看自己破烂的袍子——这衣衫整不整也没差了。
“啊,”被承清尘这么一提醒,少年才想起来什么似的
“我是来传话的,”指指宅子“这家的主人回来路上出了点意外,要晚两日才到,让母亲不要着急。”又环顾了一圈:
“他母亲呢,休息了吗?”
承清尘指指被少年锁住的黑气,
“那个就是,本来倒也不是这样的……”
少年“哦”了一声,绕着笼子看了一圈。
“放外面吹吹风,戾气散了就好,不妨事的。”
承清尘听到这话才彻底松了气,暗悔到自己心急险些酿成大错。
少年看承清尘的模样心中大抵有了个猜测,安慰到:
“鬼灵祛除,大半都是不问缘由直接送走,怨念太重的便是打散了。像你这样能好好知晓来龙去脉,还愿意花心思的已经不多见了。”
少年顿了顿继续道
“去年我途径此地,她的残魂刚刚成形不久,我想着要不了多久她儿子发现不对劲就回来了,到时执念解开她也就能安心离开了。于是我便没管,哪知如今回来……”
如今回来,残魂尚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都没发现自己母亲去世离开了。
承清尘低头不再言语,少年看她狼狈的样子便叫她先去休息,那团黑气他先看着,若有异动再叫她罢,承清尘点头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