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实在烦闷,奚午蔓心不在焉吃过早饭,就空着手出了门。
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想散散心。
她沿马路一直走,没注意方向,也没注意地标。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个圆形鱼塘旁,塘水呈深绿,堤岸围着一圈刷了一层水泥的砖栏。
水中有三栋房子的倒影。
有一条水泥小道,从马路通向山坡。
山坡上,错落着三栋朝向一致的红砖平房。
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下,力度不是很大,她只一个踉跄,站稳了。
两个学龄前男孩从她身后跑向鱼塘边的小路,一直跑到山坡上,到了中间那栋房子前的院子里。
其中一个男孩从一堆竹竿里找出一根很称手的竹棍,向另一个男孩炫耀。
他们大声说着土话,奚午蔓没听懂。
拿竹棍的男孩往后一个退步,另一个男孩向他扑去。
他俩就这样拧打在了一起。
场面一度混乱。
奚午蔓没有好管闲事到上前拉架。
她也不需要去。
从屋里出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个子不高,看着很瘦,皮肤粗糙,黑里透着红。
男人首先一声怒吼,对两个男孩没起到丝毫震慑作用。
男孩们还在拼命似的抢那根竹竿。
男人骂骂咧咧,快步走近他们,大手一伸,直接夺走他俩各抓了一头的竹竿。
不等男孩们反应过来,男人把竹竿高高一扬,俩男孩一人挨了重重一竿。
男孩们哇地大哭出声,在院子里转圈,为了躲过男人手中的竹竿。
奚午蔓完全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换一条更结实的木棍,为什么抓住俩男孩重重地打。
俩男孩像是约好的,又像是在比赛,比谁哭得更厉害。
男人一边骂,一边死死抓住男孩的衣服,一下又一下,施加惩罚。
直到男人实在打累了,男孩们也哭哑了声,男人抬头,与奚午蔓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很得意地转动木棍——就像武侠电影里的绝世高手转动长枪——昂首挺胸地回到屋里去。
奚午蔓明白了,男人那些多余的动作,完全是做给她看。
他是在展示他身为年长男性的理所当然的绝对权利,即使两个男孩并没有、也不会同意。
两个男孩还在哭,哑着嗓音。
奚午蔓没再待在那,她预感会有麻烦。
刚刚那个施暴的男人令她不安。
她想到一个古老的神话。
将父亲阉割的克洛诺斯吞噬自己的孩子,最终还是被自己的孩子推翻统治。
以神话为题材的油画已经有太多太多,致力于揭露暴力、压迫等所谓人间黑暗的艺术家从不在少数,当代感兴趣的人很容易就能对“人性的恶”有很深的了解,通过一幅画、一部小说甚至是一首歌。
世界上多的是只会用暴力教育孩子的大人,这个男人没什么特别,他不是这个村落独有的,没必要出现在画里。
奚午蔓不想画他。
她想,一个千里迢迢到橙乡旅游的人,不会是专为数一个男人用木棍打了两个孩子多少下而来。
色彩开始灰暗,四周的一切逐渐变得无聊。
她迫切需要找点事做,以对抗逐渐扩散的颓丧,于是试图寻找一些有特色的、至少对旁观者多少有点意义的东西。
比如某棵有特色的树,某栋有特色的房子,某座有特色的山丘,很适合拍照打卡,美学白痴也能百分百出片。
又或是某片草地,某片竹林,某片水域或能两人并肩行走的吊桥,适合情侣留下美好的回忆。
她想,一对情侣精心做了攻略出门旅行,大多不会是为了吵架然后不愉快地分手,也不会是为看所谓人间疾苦。
想看人间疾苦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发现人间处处都是疾苦。
她想展示给观者的,是能引起观者向往的美丽乡村,譬如山林、风月、鸟兽与人们的和睦,那才值得动笔。
要是世界上没有暴力与偏见,没有自恋的说教就好了。
也许那能成为主题吗?
主题之类的东西,真的有什么要紧吗?
寒风冻人,她哈出一口热气,骤然敛了思绪。
那棵年龄很大的橡树似突然出现的,正如停在树下的黑色商务车。
几个人站在车旁,从车里搬下一些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蹚过草地的积水,怎么就站到那着淡绿灰户外羽绒外套的男人面前。
他同他的同伴一样,对奚午蔓的冒失感到惊讶。
他本开朗的笑容在看见奚午蔓的瞬间凝固,然后缓缓消失。
那浅灰色护目镜片下的眼睛半眯,审视食物是否合口味一般。
“让你平时少撩妹,都追这儿来了。”有个女人欢快打趣。
“我可没撩过她。”他看一眼奚午蔓,接过旁人递给他的包,往肩上一甩,背到身后,就要跟着同伴走。
奚午蔓跟在他身旁,这让他不高兴。
“你跟着我干嘛?”他问。
“别生气,说不定是你喝醉酒撩的,人家当真了呗,你又没少做这种事。”他的同伴拍拍他的肩,“你先处理自己的事吧,我们在前面等你。”
他的同伴们嬉笑着,往前走去。
他侧身,面朝奚午蔓,颇随和地问:“所以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为什么在这里?”奚午蔓问。
“你是在质问我?”他弯腰,把脸凑近她,“以什么身份?”
“我见过你。”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见过我。”
“你在我卧室的窗户外面。”
“哦?所以你是为你的罗密欧而来?小姐。”
“罗密欧不会盗窃村民的家禽。”
“盗窃?你见过我偷了什么?”
“你——”
“你的心?”
“你是打算再去偷其他人家的家禽吗?”
“等等。”他突然伸手,吓得奚午蔓本能后缩。
他的手套从奚午蔓脸侧轻轻擦过,把她针织帽的帽檐往上拉了拉,露出她小部分额头。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他端相她的脸。
“你在我卧室外的窗台。”
“我没有爬人窗台的爱好。”他捧住她的脸蛋,“我一定在哪见过你。”
奚午蔓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很久以前,我见过你。
那阳光下的建筑白得耀眼。
你我都不是信徒,却都同信徒一样,亲吻石门、神像、圣物与毛毯。
在欧洲后花园的海滨,你同我讲存在与此在。
“我想起来了。”男人的笑声打断奚午蔓的回忆,“你是奚耀航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