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下坠,雨声不止。
周身冰冷,奚午蔓想到曾经某个雪夜的泳池。
但此刻,她的内心无比安宁。
这不是折磨,是解脱。
如果就此死去,那真是上天的恩宠。
头脑昏沉,她感觉有人为她喂了药,然后她就睡着了,睡得很沉。
天蒙蒙亮,她几乎是惊醒过来的,醒来第一句话是:“我的画还没画完。”
在看清面前的人之前,她先听清一阵笑声。
“看样子没什么大碍,挺精神的。”吕树很乐观。
“小姐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种时候更是不能掉以轻心。”钱莫贪的声音。
钱莫贪说着,测了奚午蔓的体温,吩咐旁边叫阿蓉的女人去厨房取熬好的汤药。
药很苦,但得全部喝完。
打小没少喝这种玩意儿,奚午蔓还是没能习惯,心中总抵触,到底得假装不厌恶。
随着汤药一起来的,有一碗热腾腾的养生粥,还有一些清淡的饼。
最近要注意饮食——钱莫贪叮嘱——也要注意作息,得按时喝药,最重要的是注意保暖,切记切记不能再受凉。
“少爷很担心您,小姐。”钱莫贪说。
“我没什么事,请您转告哥哥,让他宽心。”
“得知您落水,少爷本想亲自来,但他最近实在太忙,脱不了身,所以派我和阿蓉来照顾您。您不要怪少爷。”
“钱医生,我怎么会怪哥哥呢?我知道哥哥很忙。其实他完全不用担心,也不用这么麻烦,专门叫你们从A区过来,吕树会照顾好我。”
钱莫贪笑笑,稳了稳眼镜,又说:“小姐,您的身体现在需要好好调养,平时不要想太多,保持心情的愉悦有助于身体的恢复。”
“我会的。”
“奚府的大人们也很担心您,小姐,请原谅,我得先回奚府一趟,向大人们汇报您的身体状况,让他们早点放心也好。”
“嗯,有劳您了,钱医生。”
阿蓉跟着钱莫贪一起离开,吕树送他们到了村口,才返回民宿。
吕树刚推开院子的大门,就被楼盛叫住。
二人只简单打了个照面,吕树就请楼盛先进屋。
楼盛坐在奚午蔓卧室窗边的椅子上,吕树送来茶水和点心,就带门离开。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奚耀航的亲生女儿。”楼盛跷着二郎腿,双手十指交叉,自然地搭于膝盖。
“这有益于您的创作吗?”奚午蔓翻着手中的画集,也不看楼盛。
“这只是单纯出于对你的关心。”楼盛说,“我们不能无时无刻不功利。”
奚午蔓翻看着画集,没有回话。
“我带了几本C国宗教画家的画集,你要是感兴趣,我等会儿拿给你。”楼盛的话题找得并不刻意。
“暂时不用。”奚午蔓简单回答。
“不过我想,这种东西你也不一定非要现在看。”楼盛懒懒地偏了脑袋,端详奚午蔓的脸,“你不想我问你的家事,我们可以聊聊别的。”
“请原谅,先生。”奚午蔓抬眸,疲倦地笑笑,“我现在没有精力跟您就任何话题进行长时间的谈话。”
“你可以不说话。”
“我也没有精力长时间保持高度专注听您讲话。”
楼盛突然冷笑一声,一连三问:“你以为我跟你讲什么?艺术创作?我是什么很喜欢掉书袋的人?”
奚午蔓没接话,沉默着,翻响纸页。
楼盛盯了她几秒,很不耐烦地起身,说:“算了,你不想理我,我也懒得跟你废话。走了。”
没有繁复的道别的流程与话语,楼盛大步流星走到门口,一拉门把手,侧身出去,紧接着“砰”一声,门被紧紧关上。
奚午蔓感到心烦。
那突如其来的暴躁脾气令她心烦。
他的脾气一直不好,奚午蔓知道。
他完全是她不愿接触的类型,奚午蔓清醒。
但她总能对他保持耐心,或者说,对他抱有一种期望,这很奇怪。
纸面的画作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色块,色块交融为灰蒙蒙一团,很快连那团灰色都消失了。
一个人无法完全理解另一个人。
一个人不该对另一个人抱有期望,不管自己何等渴望被理解。
失望总是最寻常的状态,一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要求。
奚午蔓明白。
因对方无法达到自己要求而产生的失望,只会令自己痛苦,而那痛苦纯粹是自找没趣。
奚午蔓都明白。
但她总觉得会有万一。
万一那个人对控制的厌恶与自己出于相同的原因?
万一那个谈痛苦与艺术的人有与自己相同的感受?
万一——
她合上画集,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什么万一?
难道仅因他身上具有的某些女性特征,就可认为他与别的男人有云泥之别?
难道仅因几个可以从任何艺术家嘴里说出来的词组,就可断定他值得信任?
仅凭一组铜版画,就单方面认定对方是知己,这难道不可笑吗?
哪怕是十组铜版画、百组千组,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人往往根据自己的经验去经验未曾经验过的,奚午蔓深知自己的弊病。
深陷情绪令奚午蔓头疼欲裂,手中的画集来回扭动,或大或小,或近或远。
她不知道应该把它扔出去,还是直接撕碎。
她不知道。
为什么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大发脾气?
为什么一个人认为另一个人应当容忍他的坏脾气?
为什么宗教教义宣扬的是“放下”,是“吾心不动”?
他们手持宗教典籍,称其为智慧的总集。
他们身着讲究的衣袍,告诫世人放下身外之物。
他们用福与德之类的字眼,宣判世人皆有原罪——
来,赎罪吧!
跪下!向上帝忏悔。
来,赎罪!
跪下!感恩上帝启示你发心增添祂的荣光。
上帝说,要有奉献精神,要爱人如爱你自身。
凡修士皆是上帝的使者,他们肩负上帝与凡人的联结,凡人须对修士顶礼膜拜,把你的谷仓向修士打开,把你的土地捐献给教会。你要知晓,那些本不属于你,那些属于上帝,也都只属于上帝。
放下你的贪欲与傲慢。
跪下。
自古以来如此。
如此天经地义。
“去死。”
沙哑的低吼,画集飞了出去。
门刚好被推开,画集被挡了一下,重重砸到地面。
“蔓蔓小姐?”吕树一脸担忧,“您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