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下了小雪,前日的大雪还没完全化尽,地上尽是踩踏出的冰与雪的泥泞。
穆叶穿了雪地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校车站走。还没出小区大门,便见柏舟的车停在了她面前。
穆叶愣了愣,才绕到副驾上了车,“你怎么过来了?”声音仍似裹了雪般的厚重。
“下雪了,路上不好走,你要是摔了怎么办?”
穆叶心虚地低了头,没说话。
“测了吗?”柏舟问。
穆叶盯着地垫上她刚刚带进来的一片乌黑水渍发了一下呆,才回道:“忘了。”能拖一天便是一天吧。
“那明天早上记得。”柏舟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暖。
“好的。”穆叶应付地答道。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我今天实验要做到很晚,在实验室吃。”
“好,完了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坐校车就可以。”
柏舟只轻叹一声,“怎么还那么犟?”
穆叶听出了这话里面的意思,虽然柏舟可能是不经意。
她不再说话,按开了广播,没想正在放野人花园的“truly, madly, deeply”。穆叶不自主地伸手想把广播关掉,举到一半,猝然停下,她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会伤害到柏舟。只是当歌词一字一字地钻进她耳朵里,她的心就跟着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胃里又似多了一个搅拌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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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过后,柏舟给穆叶打了两个电话,都说还在做实验,索性便开了车等在那里,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写着论文。
夜渐浓,才见穆叶从大门出来,柏舟忙迎了上去,“我就知道你。”
穆叶只尴尬地笑笑。
把穆叶送到楼下,柏舟提醒,“明天早上记得测一测。还有,等着我过来,今天晚上气温零下,明天地上应该会结不少冰。”
穆叶乖巧地点点头。
可惜她在柏舟这里的信用并不太好,所以第二日,柏舟一早就过来了,直接上了楼。
穆叶正在喝着咖啡吃着牛角包。
柏舟微微皱了眉,“每天仅此一杯。”这是这两日他在网上搜索出来的注意事项。
“为什么?”穆叶不解。
柏舟毫无办法地呼了一口长气,“早上测了吗?”
穆叶点点头。
“然后?”
“阴性。”
柏舟显然有点失望,“你这两天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穆叶确实好多了,想的多了就渐渐麻木了,生理的反应便少了。
“那过几天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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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周对穆叶而言度日如年,她努力的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说话行事前都要想想,她会跟潘岳的小舅舅这样说话这样行事吗?渐渐地,似乎她也真能把柏舟当小舅舅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心痛,想到过去也会懊恼,会心乱如麻。
她知道柏舟也一定不好过。所以星期五柏舟说现在天黑太早,这周又下了两场雪,提意星期六早上再回纽约的时候,穆叶立刻反对,“那我跟老板说一声,我们早点走。”
回到柏舟的家,夜幕刚刚降临。家里已张灯结彩,车道两旁的树上挂满了彩灯,房檐上镶了一排雪花灯,墙上闪烁着投影出来的绿色光点。进到屋来,家厅里的落地窗边放了一颗高十尺的圣诞树,上面已经挂上各种饰物。
好不温馨。而这种温馨更衬托出了穆叶的无助。
柏舟仍旧把穆叶带去了自己的房间。
“我今天睡客房。”穆叶说。
“你睡这里,我睡客房。”柏舟说得坚决,不容穆叶反对。
柏舟收拾了一些需要的东西准备出门,突然想到什么,“你的例假来了吗?”
穆叶这几天烦闷得已经忘记了例假这回事,才意识到,“还没有。”
“那我明天再去买个验孕棒,你再测测。”柏舟说着去了客房。
纵使穆叶清楚紧张的情绪会影响生理周期,这时也难免有点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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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吃得一如既往的安静,倒没人觉出异样。
完了,穆叶并未像往常一样帮着柏舟母亲和郑姨收拾,而是叫住了往书房去的柏舟父亲,“伯父,可以打扰你一会儿吗?”
柏舟父亲和蔼地笑笑,“当然。”然后举起拐杖,指了指书房的方向,“去书房吧。”
柏舟父亲在穆叶身后关上书房门,“坐吧。”
穆叶没有去沙发,而是转头看着面前的老人,“伯父,可以再看看你的老照片吗?”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她的表情有多凝重。
“当然。”老人的Ipad就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走过去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缓缓地拿起,再小心翼翼地输入密码,点开了“照片”,找到了名为“潘岳”的相册。
这个过程于今天的穆叶而言格外漫长。
穆叶也跟着过去坐在了老人旁边的三人沙发上。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出此时的心跳有多虚浮与杂乱。
老人把Ipad递给穆叶,“这里面都是在潘岳的旧照片。”
穆叶紧紧地盯着老人递过来的IPad,点开了第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
纵使穆叶已经做了一个星期的心理准备,此时也觉心脏被锋利的刀刃划过。手指翻过十来张照片,每张照片都能找到她熟悉的人的影子。到了末端,穆叶回到菜单,再次点开了第一张照片,沉沉地问出了一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问题,“这些,都是伯父在潘岳的家人?”
老人含着黯然的笑点点头。
穆叶紧张地调整了呼吸,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慢慢地念出名字,“艾迪,艾伦,艾文,”停了停,咽了一口从鼻腔溢下来的水,“丽莎,潘银巧。”读出最后三个字时,声音已然沙哑。
屋里瞬间沉默,空气凝固几秒后,穆叶耳边才响起几个字,透着怀疑与激动,“你,怎么知道?”
她没敢抬头看老人的表情,但那急切而颤抖的声音让她能想像出老人此时心情有多兴奋与复杂。
“潘银巧是我外婆。黄丽莎是我妈妈。”穆叶这话倒是说得平静,只是声音与头一样的低。
她听老人长叹一声,接下来是一声自嘲的哧笑,“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停了停,又是一声叹息,“你不是说你妈妈是196X年出生的吗?”老人的声音虽仍透着难以置信,却已平静了不少,透着一点轻喜。这不是他曾期盼过很多年的吗?没想有生之年还能成全。
“我外公,”穆叶警惕地抬头看了一眼老人,他只是眼角含着深邃而满足的笑,并未对穆叶的这个称呼做出反应,似还未意识到自己的新角色,又或是不在意。
穆叶接着说:“给她改过户口。”
“改户口?”
“嗯,想避免下乡做知青。”
“哦,”老人缓缓地点点头,“他能替你妈妈着想,看来他对孩子们还不错。”只是自己的责任却要别人来履行,难免心存遗憾与芥蒂。
“嗯。”姓叶的外公确实对妈妈视如己出,对她这个外孙女也跟对小舅舅的女儿一视同仁。
“你外婆,”老人的眼睛暗了下去,抬手捏了捏高挺的鼻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穆叶想了想,那是她刚上大学的时候,“七年前。”
“也活到八十了,算长寿了,只可惜……”老人皱了皱眉头,滚动了两下干涸皱褶的皮肤下突起的喉结。片刻后才接着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脑溢血。”
“哎!你外婆啊,文静,不爱动。一读书或者缝衣服绣花,就能坐上大半天。估计跟这个有些关系。”这话说得似乎五十年的时光被吞噬了一般。
穆叶不确定是不是有关,因为记忆里外婆一直含辛茹苦,直到晚年,才变成了沙发土豆,每天从早到晚对着电视。
见穆叶没吭声,老人才觉察出她的脸色不太好,“穆叶啊,你身体还好吧?这次看你怎么瘦了不少。”
不问且罢,这一问,倒让穆叶的委屈涌了上来,红着眼摇了摇头,“还好。”话刚说完,眉头就皱在了一起,抚着胸口,吞咽了一下,想把从胃里冒出来的酸挤下去,“对不起,伯……,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去休息了。”
“去吧。”老人点了点头。虽然此时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既然相认了,便来日方长。
穆叶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地起身。走到门口,却被老人叫住,“穆叶,谢谢你。”声音难掩哽咽。
穆叶出了书房,却觉不放心,毕竟老人年岁已高,面对这样的事情,心里是否能如表现出的镇定。
穆叶走去厨房,见只有郑姨还在忙碌,问道:“郑姨,你知道阿姨在哪里吗?”
“应该在他们卧室吧。”
穆叶上楼走到最右边末端的房间,敲了敲门。
柏舟母亲开门见是穆叶,有些诧异,“穆叶,有什么事吗?”
“阿姨,您现在能去陪陪……柏舟的爸爸吗?”
柏舟母亲面露疑惑,却也没问缘由,只说“好的”,便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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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叶回到房间,立刻洗了澡,窝到了床上。窗户透进来后院的节日彩灯,纷纷扰扰,扰得穆叶心情更是如坠幽蓝海底。
她打开床头的抽屉取窗帘的遥控器,见角落里躺着一个醒目耀眼的红色珠宝盒。踌躇片刻,穆叶拿起了那个盒子,小心的打开,呼吸随着盒子的开启越发地急促,一枚璀璨的钻戒映入穆叶的眼帘,简洁却又不失典雅的样式。
穆叶如受惊般地立刻盖上了盒子,放回了原处。委屈如潮水般袭来。是啊,委屈,为什么要让她和柏舟为上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买单?
穆叶拿起遥控器,关了窗帘,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