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穆叶意料之外,她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生气。见到柏舟以后她甚至连倾述或抱怨的欲望都没有。
当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纳闷地看向了柏舟,难道这人的治愈效果如此之大。又摇头笑笑,还是不在乎了吧。对于自己不太认同的人,自然也不会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而老板,穆叶对老板对她的信任还是有些信心的,并且已经计划好,放完假一回实验室就把事情跟老板说明一下。老板信任了她,便自会跟Ling旁敲侧击地解释。至于James,他向来连研究生们的实验进展都很少关心,更不会关心这些勾心斗角的破事。
不过穆叶倒也不能否认,最近自己好像确实淡泊了不少,多少有些受柏舟影响的。似乎就不记得在他身上看到过很负面或激进的情绪。想到这,穆叶又望向了身旁认真开车的这个人。
柏舟对穆叶突如其来的怔怔目光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无意识地问,“怎么了?”
穆叶只低头笑笑,“没什么。”只觉自己怎能如此幸运。又慕然想到一个其实很早以前就想问,而后每每想到又总被打断的一个问题,“柏舟,你们读了J.D.就可以做律师了,你为什么还来读Ph.D.啊?”
“因为你啊。如果我不来读Ph.D,怎么能遇见你?”这话不假思索的就出来了。
穆叶瞪了他,这家伙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其实只是柏舟偶尔也会有对人生茫然的时候,不过在跟穆叶在一起以后,似乎人生的目标变得清晰了,所有的纠结也不复存在了。所以此时才能脱口而出,虽然俨然有点因果倒置。
了解穆叶不能接受任何逻辑上的漏洞,哪怕是甜言蜜语,又或真情实意,所以柏舟认真的解释道:“因为逃避和机会吧。”
“嗯?”穆叶不解。
“大部分想做律师的人都是希望能伸张或主持正义。但是当接触了越来越多的案例以后才发现,并没有严丝合缝的法律,也无所谓绝对的正义,有的时候甚至是跟自己以为的正义背道而驰。所以在做了一年律师以后,我就回来继续读书了,算是一种暂时的逃避。另一方面,也是想,也许多研究一些立法理论,说不定能给法律的健全添砖加瓦。”
“那你将来是准备留在大学做教授,还是回去做律师啊?”因为穆叶并不知道自己毕业以后何去何从,所以也从没问过柏舟这个问题,这也是穆叶每每逃避谈论将来的原因。只是此时无意说到,便顺便问道。
“这些都不重要了,顺其自然。没有完美的职业,也没有完美的理想。只要认真做好正在做的事就好。”柏舟说到这里,停下看了穆叶,眼里是莫测的笑,“知道为什么吗?”
穆叶点点头,又摇摇头。
“因为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我’了。”在脱离了“你”的前提下讨论职业与理想都是无意义的。柏舟的右手离开方向盘,向着穆叶伸过来。
穆叶缓缓地伸出了左手,跟柏舟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两人晦涩而甜蜜的相视一笑,已有千言万语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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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一家人坐在后院乘凉,柏舟母亲拿了一套紫砂壶泡了普洱。随便拉了几句家常,便无话可说。Roche岛虽然闲适,但也确实活动有限,更没有中国城供柏舟父亲淘古董,有时难免无聊。没一会儿起了一阵晚风,竟有了一丝凉意,毕竟到了九月,已近白露。
柏舟母亲起身,把手边的针织衫给父亲披上。
“哎!过两天就回去了吧,这边也凉了。”柏舟父亲喝了一口热茶说道,语气里颇有一些伤春悲秋的意味。
“爸,你是想念你的那些古董了吧。”柏舟揶揄。
“嗯,确实是。就只准你们年轻人有念想吗?”
“也该回去了,月末你们那个什么学会不是还要在家里开个Party吗?”母亲缓缓地说。
“哎,那个又不需要我们张罗,他们也就是来借个地儿。”柏舟父亲突然转头对穆叶说:“对了,穆叶,月末你也跟柏舟一起过来吧。都是一些搞神经外科的。”
“好啊!”穆叶虽并不觉得柏舟父亲的同事朋友的聚会适合自己参加,却也不好拂逆。
“你的那个植入手术的课题怎么样了?”
穆叶苦涩的笑笑,“还没解决。”
“方便说说你的尝试吗?”柏舟父亲问。
穆叶把之前一个月的手术大体讲了一次。又把自己目前的困惑说了一下,尽量回避了敏感信息。
柏舟父亲点点头,缓缓地问:“你,会用缝纫机【注】吗?”
“啊?不会。”穆叶对柏舟父亲突然不着边际的一问有些不明所以。
“那明天让你阿姨教教你,她那里有一台。”
“好啊。”穆叶乖巧地应着,虽然一时还不解其意。
回到卧室,柏舟洗澡之际,穆叶坐在床上,在网上搜索缝纫机的工作原理。几个视频之后,茅塞顿开。立时,脑子里便勾勒出了导引线与电极结合和分离的图像。欣喜得从床上跳下来,恨不得立刻跟柏舟父亲交流交流,碍于礼节,只能跑进了卫生间,开心的搂了还在淋浴头下面的柏舟的脖子。
“嗨!衣服湿了。”柏舟笑看着近似发疯的穆叶。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来做这个手术了。”穆叶激动地说。
“哦?是吗?”柏舟拂开贴在穆叶脸上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捧起那个水幕下喜笑颜开的脸,也跟着一起难掩开心。
穆叶踮起脚,吻在了那个弯成月牙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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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吃完早饭,穆叶帮着柏舟母亲收拾好餐具便敲响了柏舟父亲书房的门,“伯父,可以跟你讨论一下那个缝纫机的事吗?”
柏舟父亲笑笑,“进来吧,看来是不需要柏舟他妈妈教你了。”
穆叶把自己的构想跟柏舟父亲讲了讲,过了一个晚上,穆叶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尝试,她很确定这个方法行得通,但需要对手术机器人大改,甚至连电极本身也要做细微的几何修改。而这些都不是她能做的,是需要跟BioSky的人协商的。
“嗯,你的想法很好。”柏舟父亲点点头,“我其实也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思路,再具体的,我也没有更多的能帮助你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操作过。”
“那伯父你介意我把这个想法跟我导师分享吗?”
这话可笑,“你的想法,你想跟谁说都可以。”。
“可是这是伯父你想到的。”
“我想到什么了?我只说让你去学习缝纫机。”柏舟父亲仰头笑道。
正说着,穆叶的手机响了,“不好意思。”她抱歉的笑笑,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手机,“是我爸妈的视频通话。”
穆叶站起来,拿了手机出去跟她爸妈讲话。
“喂,爸,妈。”穆叶在家厅的沙发上坐下,对着落地窗外面喝茶的柏舟和他母亲微笑着挥了挥手。
“现在你那里是几个人啊?”妈妈一副半生气半开玩笑的语气。俨然是仍旧耿耿于怀穆叶未及时跟她坦白她跟柏舟的关系。
“妈!我在柏舟家里。”穆叶看柏舟起身,往屋里来了。
“又跑人家里去了?那我们跟他爸爸妈妈问个好吧。”
“妈,你怎么老想要跟人家讲话呢?”
“叶子啊,你是真不懂啊?……”
“妈,柏舟过来了。”怕她妈说出什么过分的话,穆叶马上提醒。
柏舟附在穆叶身后的椅背,对着手机问好,“叔叔,阿姨,晚上好。”
“诶!你们早上好。”爸爸似乎很享受这个来自未来女婿的问候,“小黄啊!穆叶又去叨扰你爸爸妈妈了?”爸爸客气的说。
小黄,穆叶忍不住捂了嘴笑,嗯,别看这人皮白,里面确实黄得很,况且一个夏天以后,已经晒出了些许的古铜色,姑且也算黄的。
“没有叨扰,我爸爸妈妈很喜欢她过来。”柏舟笑容可掬。
“听说你爸爸也是潘岳人?”爸爸试探的问。
“是的,我爸爸在书房。”柏舟拍了拍穆叶的肩,示意去书房。
柏舟敲门进去时,父亲正坐在书桌前,拿了个小型放大镜,对着一个古董花瓶仔细的查看。
“爸,穆叶的爸爸妈妈。”
柏舟把手机放在了父亲面前。穆叶紧张的握着柏舟的手,很怕她爸妈喊出“亲家”之类的话。
倒是柏舟父亲先问了好,把穆叶夸赞一番。
“老哥哥啊,听说你是从潘岳出去的?”穆叶爸爸倒是一眼看出柏舟父亲应该更为年长。
“是的,五十年了!”柏舟父亲含着叹息的声音似浸润了那漫长的岁月。
“半个世纪了,潘岳早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穆叶的妈妈挤进了屏幕里。
柏舟父亲的眼睛突然亮了亮,瞬间后,变成一抹深不见底的惆怅。屏幕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的酒窝,还有那立体得更显别致的轮廓。
几人又寒暄一会儿,倒都是些老乡见老乡的客套话,待说到“老哥哥什么时候回潘岳来看看”时,穆叶终于松了口气。
“穆叶,”视频结束,穆叶正准备跟柏舟出去,却被柏舟父亲叫住,“你妈妈……”欲言又止,“她还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嗯,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穆叶有些不解,却也认真地回道。
“一个弟弟?”柏舟父亲叹口气,“都是亲生的吗?”
“嗯。”
柏舟父亲低头想想,犹犹豫豫地问:“可以问问你妈妈哪年生的吗?”
“196X年。”穆叶的疑惑更重。
老人点点头。
196X年,比她小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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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孩子们出了房间,柏舟父亲拿出Ipad,打开相册,翻出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前排站着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后面站着一对清俊典雅的年轻夫妇。男孩都穿着那时少见的西服,白色衬衣的领口处打着领结。女孩穿了一条漂亮的公主裙。那都是当时在香港的爷爷奶奶寄给他们的。
女孩一头乌黑的卷发,笑得很是开心,两颊印着两个深深的酒窝,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似能带给所有人光明。那时的她只有三岁。
她那天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呢?老人想起来了,因为在去照相馆的路上,给她买了几颗糖果。
她就像个小天使,总是给家里带来无尽的欢乐。邻居们也很喜欢她,因为长得别致,都叫她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