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时难稍显粗粝的指腹温柔地抚过画中人遮住她绝世容颜的围帽,就好似如此摸过的便是她浓密的眉毛。
纪颖盯着这幅再熟悉不过的画,细细查看画中作为背景的植物。
彼时连桓将他从S国带走的那幅古董画作“完璧归赵”时,好心地为纪颖讲解了它的名字,以及它被庞教授判断为并非秦王真作的原因。
那幅画中的背景画的是梨花。
纪颖还记得连桓当时说秦王真作的背景是桃花。
她质疑连桓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他老神在在地回答她,“彼时秦王与他夫人可是人人钦羡的天生一对。”
纪颖飘得更近一些,几乎要与画融为一体。
她数着背景里树木上开放的花瓣的数量,细细观察花蕊的模样。
她记得连桓讲,秦王的笔触精致细腻,与他大条且粗鲁的性格极具反差。
观察下来,纪颖得出结论,这幅画正是庞教授曾经心心念念的秦王真作。
纪颖再次把目光投向中年古装版连时难,短短一刹那,她瞥见了男人眼角的泪花。
他声音很低很低,很小很小,似控诉,又似在祈求情人的爱怜。
“你怎么那么狠心,不要他也不要我。我不该苟活,该在你离开的时候就随你而去。”
纪颖猜到现在的场景,也推断出连时难在这段历史中的身份。
看着一墙自己的画像,纪颖丝毫没有被爱的欣喜。
连时难的执着具象化摆在眼前。
连时难越是执着于与前世的爱人再续前缘,纪颖就越是愧疚难过。
愧疚她占据了连时难心爱之人的身体,挤走了他所爱的那副灵魂。
又难过于连时难爱的始终是前世爱而不得她,是这具身体本身,不是内里她这个鸠占鹊巢的灵魂。
一切不曾想过,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一瞬间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与连时难初识时,他明明不是一个轻浮之人,却口无遮拦的盛赞她的美貌。
又为什么一次次在她遇到危险时,那般怒发冲冠。
连时难脾气暴躁,对待他人向来爱答不理,但从一开始唯独对她极尽温柔。
嘴上不说喜欢她,却又切实能感受得到来自他的特殊对待。
正因如此,才让纪颖一度极其没有安全感,想要亲口听他告白,将彼此的关系确定下来。
作为灵体的纪颖感到脸颊上划过一抹热流。
“灵魂也会哭泣?”她轻声自嘲。
一时间陷入两难。
明知连时难爱的那个不是这个她,纪颖却不能与他划清界限。
哪怕非她本愿,绝非她个人意志,但事实却是她这个小偷抢占了“纪颖”的身体,是她亏欠连时难。
纪颖无法允许自己任性的因为爱的内在不同而把责任推给连时难,让他再次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
这是纪颖第二次见连时难哭。
心鼓鼓涨涨,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来回揪扯。
纪颖像是从画中游离出来的灵魂,见不得连时难为她流泪。
她飘近连时难想抱抱他。
未等她接近,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纪颖和连时难同步望向门外。
一道赤色身影出现,看清那人的面容,纪颖薄唇微张。
听到男人说道:“王爷,皇上怕就是这一两日了。”
连时难怔愣片刻,“他只比我大四岁,怎会这么快身体就垮掉了。”
男人低眉顺目,垂着头不看连时难,淡淡地回道:“皇上日理万机……加之久思成疾,想来早已没了求生的意志,不过是不许自己像那人一般,自我了断罢。”
“这话他骗骗自己也就罢了。他若真深情,我府里那些个摆设,和他后宫的那些女人又算怎么个事?”连时难讽刺道。
随后摆摆手,“你回去吧,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最后一面也不见么?”
“从他对我妻子动念的那刻起,我们就应该势不两立,不死不休。而不是演什么兄友弟恭,让她左右为难,以至于……”
连时难话语中尽是悔恨,最后微微哽咽再说不下去。
冷酷地转身。
他走到书桌前,提笔在已经画好背景的一片花海里继续未完成的部分。
只是莫名恍惚的瞬间,笔尖一滴墨滴在了计划外的地方,连时难盯着那墨滴看了良久。
最终无奈地把笔随意放下,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哥,你就像是我和颖颖生活中混进来的这滴墨,明明不过是小小一个墨点,却毁了我们三个。”
画面一转,纪颖还未来得及反应,突然被拉扯进了另一个场景之中。
这里的建筑也莫名的透着一股熟悉感,纪颖一下子就明白现在的所在地——皇帝的寝宫。
门口乌泱泱地跪着一片人,女人的人数占据了上风。
从她们华丽的衣裙看得出应该是皇帝的妃嫔。
纪颖不用猜都知道寝宫里面躺着的人是谁。
她觉得挺讽刺的,但又觉得其实也挺合理。
连善恕一边说喜欢她,爱她,另一边计划着和另一个女人订婚,甚至不惜接下被戴绿帽子的奇耻大辱也不退婚。
和前世的他没什么区别。
自诩深情,再不立后,可后宫美人不断。
他的喜欢算怎么回事呢?
生理性的占有欲,还是其他什么?
仅仅是飘过几步,她粗略地扫过跪着的女人们的容颜,其中不少眉眼皆与她有几分相似。
纪颖想生气,然而想到连善恕舍命跟着她跳下山崖,她又着实恨不起来。
她站到躺在龙榻上,气息微弱的连善恕床前,观察着他中年后的模样。
变化也不大。
儒雅中有着更明显的上位者气质,即使气若游丝,依然有着强烈的压迫感。
“连善恕,你多矛盾啊。说着喜欢我,却又要我做情人,一点不尊重我的人格。你的爱,好奇怪……”
此时此刻纪颖仿佛站在了上帝的视角,审视着前世今生三人的关系。
连时难爱的是“纪颖”,不是她。
他的爱炽烈又执着,可惜不是对内里这个身为“掠夺者”的她。
连善恕爱的或许是她,但他应该更爱权力。
她不过是他巅峰人生里锦上添花的一笔。
这一笔可以由她来书写,同样也可以由无数个与她或相似,或神似的人来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