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与父亲面面相觑的看着齐光,当今圣上是给了播州几个名额推介至金陵国子监做少年栋梁,可……
齐光终究是三子。
但是瞧着眼前此景,又有谁敢拒绝齐光在这般艰难条件下提出的请求呢?
父亲顿了很久,还是开口说道:
“若你自己有本事,能打动学堂先生,那为父便允了。”
齐光看见了二夫人拼命摇着父亲的手,眼神瞪大了,瞪圆了。齐光知道,这番情况,有哪家不想自家孩子得到这个机会,出人头地,成为人中龙凤?
只是齐光已经——没有母亲了。
得了这句话,齐光便有了动力,手捧书卷,三尺学堂,日出而诵,日暮而归。纵然二夫人与杨骆对齐光冷眼相看,日日状似不经意的说着“不过是家主可怜罢了,何来真本领”、“终败之”、“杨家败类,总有人爱飞上枝头做凤凰”等话,齐光便也状似不理睬,却在夜里,看着黑漆漆的板砖,不知疲倦的想着,自己凭何打败杨和杨骆,拿到这唯一名额?
有时想到深处,还会害怕自己未来一无所有,成了在街头被人拳打脚踢的乞儿。
夜不能寐。
却不敢松懈。
日复一日的只看着竹简,看着圣贤书经,自己与自己交流着圣贤书里所说的大道理,讲着讲着,有时会突然爆笑,只是因为想起某些名人的典故;有时会突然泪流,只是因为几句话刺痛了齐光迷茫的内心;有时会突然暴燥,一股热流冲上心头,只是因为解不开这圣贤语。
渐渐的,齐光已十三有余,杨家里早就流传了齐光与其母亲都是恐怖之人,突然呜咽,又突然爆笑,接着会将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毁的一团糟。
齐光不屑焉,自己是多珍惜得之不易的那一套书写工具,父亲亲手递给自己,其余的那些,生辰贺礼,皆被二夫人以代收名义抢了去。
更别说身上所穿服饰。衣能裹体,食能饱腹,齐光在这四年里,肉体上只想活的同牲畜一般,便感激万分了。
先生将学堂里唯一名额定在今天以笔试决出班内第一,将其举荐给金陵国子监。
齐光已经紧张的两宿睡不着觉了,本想夜里点根蜡烛看会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静坐书案前,往日二夫人讽刺语言涌上心头,自己的心绪埋在一片质疑声的海洋中,渐渐入了梦。
梦里是一阵一阵的雨,忽而大,忽而小,齐光与杨和杨骆还有胡林二家公子坐在学堂里,身边人陆陆续续都交卷离开了考场,屋内瞬间便只剩齐光。
先生在书台上把玩着扇面,渐渐睡去,置于书台上的香已快要烧完,灰色的残余与齐光一同挣扎着,齐光看着试卷背面一大半未完成的试题,时间在齐光这里,像是停滞不前,残灰殆尽,齐光还停留在试卷的第一面。
窗外雨又开始滴滴答答的下,屋檐上的雨滴随着秋风重重地砸向地面,连绵不断的声音打搅了先生的美梦,先生皱了皱眉头,还是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先生收拾着面前的考卷,仿佛这屋内已一人不剩,站起身,走出了学堂。
齐光心急如焚,一股股热血冲上头脑,眼前这张答卷空了一大半的白,可是齐光却不知道如何下笔。先生脚步轻微,明明听不到任何声音,却不知为何与木质地板一同在齐光的心里咯吱咯吱的催促。
雨势越来越大,先生将试卷护在怀里,拿着放在门框边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打开。
齐光不得不交卷,却在害怕着交卷。齐光抱着试卷,冲进雨水中,抬头看着先生,说道:
“夫子,这是我的答案。”
先生眼神扫过试卷,大半空白。于是看着齐光,眼带笑意的说道:“若是平日里再努力一些便好了。”
扬长而去。
一滴一滴雨水砸向齐光,陷入齐光的肉体,泛着血光,随着流水,流到山河,流到夕阳,流到末日余晖,齐光昂首,便是母亲抽搐的脸庞,大声地喊道:“无用之人!”
齐光惊醒,窗外依旧艳阳高照。
与往常一样,齐光洗漱,食糜,无味里带着点甘甜。
若是今日,能与这口味一般,齐光真的会剃发出家,感谢佛祖的。
齐光想了想,还是算了,等实现自己的抱负,再出家吧。
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说是笔试,实则先生准备了口试考题,即出一道口头表达题,临时要他们回答。这般大费周章是家主拜托的,今日家主与大夫人、二夫人都会在学堂观察所有孩子的回答,这临时反应,乃是孩子们上了金陵的救命根本。
毕竟这太祖猜忌之心乃世人难及,上位后连杀数十位开国将士,此番给播州这名额,定也是不简单。
却害的齐光在那角落位置将手指反复揉搓,小脸涨得通红,心跳已经不是自己能把控的快速了。
杨和与杨骆出来的那般失望面孔深深的扎入齐光的内心,齐光本就不安的身体更加躁动,手掌不断地在揉搓却依旧止不住它们的发抖。
抖得很厉害,齐光就像个废人,连水都无法拿起。
更别说先生的脸在面前了。
齐光面容发白,呆呆地看着先生在身后的竹筒中抽取题目,看着先生将纸张打开,看着先生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只是齐光听不见。
齐光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内心不断传来的“不紧张不紧张,从容淡定从容淡定”,这声音弥漫在齐光的世界里,将齐光彻底隔绝于外部世界。
先生也着急啊,这可是自己最看好的一位学生,如今竟这般紧张,眼神呆滞,嘴唇发白,手脚抖动不止,如此这般,怎对的上他平日的努力,但是在杨家主的面前,先生又怎敢做出与他人不同的动作。
还是提醒了一下齐光,先生假装桌上笔架掉落,趁俯身捡起动作时,拍了拍齐光的大腿。
温热的手掌触碰到齐光冰凉皮肤的后三秒,齐光才吓了一跳,反应过来。
周围杂乱无章的风声,伴随着自己的心跳声一起,涌进耳朵里,齐光这才听见外界的声音。
一个激灵,齐光终于回过神来,听清楚先生的问题。
这张问卷,是所有问卷里唯一一张情景模拟的问题。
齐光需要根据先生所提的问题,接着回答。
“汝何姓?”
“鄙人姓杨,播州杨氏。”
“播州。此乃杨氏天下,杨氏统治播州近700年,从未出过会元。闻汝有此心?”
“为之。小生喜尝试,又极好读书,故来此一试,争那会元之位。”
先生欣慰的点点头,看着考卷继续说道:
“天下刚归一,不过五年罢,杨家现如今乃是太祖的眼中钉,心头刺,汝若是取得功名,面对太祖的盘问,汝打算如何应对?”
“谢先生对播州杨氏的关注。”齐光弯腰,将额头放在手背上,又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先生,“吾此番前来确是以杨氏三子身份前来,却不只为功名。”
“哦?不只为功名,那为何?”
“为实现心中家国抱负。”
先生有些震惊,古往今来多少学生,皆是因为这一借口沉沦官场,贪图权力,接着祸害家国。
先生有些愤怒,质问道:
“家国抱负?汝可知古往今来多少才子皆背负着一腔热血,只为实现那番家国抱负,却无疾而终,有的望着这城墙便从青春走到末年,有的只一说罢,沉溺于那倾城红颜直到归去...天下有名才子尚且如此,汝又有何理由一说国家抱负?”
“先生莫急,且听小生娓娓道来。小生以为,天下如今方归一,此时正是缺治国人才之时。太祖武夫出身,披荆斩棘坐上如今这番宝座,这必是天选之人,奈何太祖猜疑之心极重,这对如今天下许是好事一桩,可若此番情形长久发展,先生可想过会面临什么后果吗?
小生便是畏此天下忠臣尽诛,奸臣当道。先生通晓古今是非,定是知这历史上多少朝代因此而亡,且看诸葛孔明那句‘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说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小生之所以有这番自信自荐,自是因小生有与常人不同之处。小生生于杨家,从小便历经战争杀伐,播州周围的州郡每一皆欲吞并播州这极佳的守卫之地,故而播州边境杀伐战争不断,也因此小生看尽兵残,亦深知静深之安,懂得那和平之珍贵,因此能够成为一名为天下苍生谋幸福的官员。
再者,小生如今站在先生面前,定是饱读诗书,有此番底气与自信能够辅佐太祖将这天下治理,有这番沉稳与自信。先生也定是不想这天下方归一,就因太祖胡乱杀伐使这朝代沦为历史笑话。
若先生能够给予小生此机会,进入国子监学习,并用知识为自己谋得官职,一步一步地踏入大殿之中,小生在此立誓,定会辅佐太祖将这天下尽数收归麾下,并创下与开元盛世齐名的盛世天下!”
先生笑了。幕帘后的杨家主也笑了,大夫人也笑了,唯独二夫人,笑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儿子彻彻底底的输了,被大房欺压的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能借三房泄气的这么些年,全部消失了。
大房能继承杨家家业,三房齐光能进金陵谋得一官半职,而自己呢?
二夫人突觉忧伤,却不敢在这番情景下表现出来一丝一毫。
只能怪自己教导无方,怪杨骆不学无术。
笔试在众人看来似乎已经没有这么重要了,齐光当面对先生说出的那番话,已经成为了这个名额的拥有者。
而直到入了金陵,齐光才从欣喜中拉回到现实,自己真的,进了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