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苑靠近太庙的角落里,有一处小花园,空间极小,几步见方,小水塘中的几尾橙红锦鲤已经长得很大了,不像一般鲤鱼那样活泼好动,常常沉在水里,水边立着一座茅草亭,靠着一棵歪脖子树,脚边是一丛芦苇,亭台花草皆毫无形状,野蛮生长之态,一派荒凉萧瑟之像,花园被假山和宫苑遮挡,又不在各宫之间的通路上,荒僻少有人行,传闻中曾有宫女横尸水中,阴魂不散,每到夜里就有呜咽之声传出,宫中人更是避之不及。
慕容乾刚入宫的那一年,和大皇子抢一只会动的木青蛙,两人各不相让,就动起了手,当然是被宫人拉开了,虽然有陪读的身份,他也毕竟还是奴才,结结实实挨了几脚,灰头土脸的,他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少爷,受了委屈也想不起低头请罪,被人拦着又不能还手,脚一跺就哭着跑出门去,脚程飞快的将随侍的小太监甩在身后。
小孩子原本忘性就大,偌大的宫城更有不少地方都是禁区,慕容乾认识的也就是皇后宫中那几处地方,横冲直撞跑了半天,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在一处陌生的花园里,天已半黑,他哭的又累又饿,便在亭子里坐着,直到被内侍们找到。
从此以后,这地方就成了慕容乾在宫里的秘密基地,虽说宫里一草一木都归帝弘所有,但禁宫之大,自然会有照管不到的角落,委屈难过的时候、伤心想家的时候、想躲着大皇子的时候,他就会跑到这个小花园,不让别人找到他。
八岁那年,他亲眼看见宫人从水塘里打捞出一具女尸,是躲在此偷懒的宫女发现的,慕容乾刚好陪着大皇子在御花园掏鸟蛋,不明就里跟过去看热闹,嬷嬷眼疾手快的将大皇子拖走,慕容乾被内侍蒙住眼睛往外拉,透过指缝看见一张被水泡肿的脸。
晚上做了噩梦,原以为出了人命,皇后娘娘肯定会彻查,但不久后大皇子染上天花,慕容乾也没能幸免,宫里顿时手忙脚乱,清扫除虫消毒,闹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尸体的事情老早就被搁到一边。
当然是一条人命,但在巍巍深宫里,却并没有人在意,就连慕容乾自己也只是一场噩梦之后便抛诸脑后,冯清进宫后,为了将这小花园变成两个人私有之地,一边散播闹鬼的谣言,一边半夜穿着白衣服装神弄鬼,数年前大皇子南下姑苏时,无意间泄露此事,哈哈一笑了之。
如今论来,都是把柄,欲加之罪尚且何患无辞,罔论妖言惑众、弥害禁宫?
大皇子自幼时起就不算聪明,身材敦实也常常显的迟钝,夫子所授课业只是勉强胜任,在帝弘面前总是谨小慎微,既无父子亲近之情,又无君臣相顾之义。因储位而起的“长门事件”之后,修改大越十律,“皇储不晋爵位、不受王权;封王者,不列皇储,无功者不受王禄”,长于深宫,没有参政之权的大皇子虽已另开府邸,却是无兵无爵,富贵闲人一个。
左炎和左皇后都明白,当初的长门事件触了帝弘的逆鳞,也会带累大皇子不得圣心,但当初帝弘对青妃和二皇子的宠爱实在太过惊心,不得已行了险招,同时想尽办法,巩固大皇子的地位,烟雨楼和慕容世家都是其中的助力。
天资平平这种话,当然只是局外人的评价,如今帝弘春秋仍盛,并无病弱之兆,二皇子出生便封王、三皇子年幼且无母族根基,世人都认为大皇子登上储位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样的环境下,大皇子只要不至蠢笨,礼部有的是名师大儒、相府多的是理政之才,多方襄助,必然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储君,假以时日,继承大统。
但越接近权力中心的人越清楚,所谓储君,大部分时候都是圣心独断之事,为臣者,不论深处后宫还是朝堂,纵有千百人能言,亦未必能够影响帝弘的判断,所以对于大皇子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其实是挽回圣心,毕竟除了左氏母族的背景,他更重要的一重身份是帝弘的血脉,就算有些芥蒂,只要他心纯诚孝,帝弘也不会抓着不放。
长皇孙出生之后,除了节庆、寿诞之类的大日之外,大皇子每逢朔望之日,都会和府中正室夫人带着皇孙进宫请安,小皇孙乖巧可爱,冰玉雪团一般,自然能让帝弘在皇后宫中些许盘桓,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今春清明前后,小雨不断,朱红宫墙脚下生出层层绿藓,每过几日就要清理一遍,大殿门廊前白玉石被雨洗刷过又擦干,光可鉴人,转眼已是谷雨,春耕大典自正月开始筹备,雪融冰消、万物复苏之时,于定定安城东门外的开坛祭祀,是自前朝即有的定典,帝弘历年都是亲往祭祀,以表心诚,但今年感染了风寒,缠绵不愈,不宜奔波吹风,前朝后宫屡屡来劝,故而青岚十年,第一次由大皇子代天子出祭。
礼部和工部早已将各项事务筹备完毕,祭典在城外,属于内城卫的戒护范围,往年帝弘亲临,禁军会接手祭典防卫,今年一概都由内城卫负责,禁军向来由帝弘直接统领,只听圣命,内城卫由四名三品参将统辖,兵部尚书总领,同时又受辖于定安府尹,负责内城和定安周边村镇的安防。城内高官富户遍地,高阶的将军、权重的侯爵、连带的宗亲,关系错综复杂,相比禁军铁板一快,内城卫很难做到尽数掌控,因此也就成为了以右相为代表的文官集团安插眼线和势力的首选。
大典之前,按例要沐浴焚香、斋戒三日,谷雨前几日,大皇子早早带着二十名侍卫和贴身的随从出了城,说是初豫大典,需早做准备。
帝弘春秋正盛,过多提及立储之事无疑是作茧自缚,更遑论争储,大皇子无职无爵、不能参政,更不能私下召见朝臣,但大皇子若是不在朝臣中形成声势,必然无法服人,故而右相常常趁大皇子外出之机,安排朝臣觐见,也常常安排大皇子以求为名,拜谒名师大儒,得益于此,大皇子礼贤下士、虚心好学的名声流传甚广。
祭坛在东郊往北十里处的开阔平原上,数里见方,土地平整,一条小河从中蜿蜒而过,原本是一片资质上佳的农地,只在北边垒出高台作为祭台,曾有人建议将此地封闭作为皇家苑林,帝弘言曰“天赐福地,不可擅专”予以驳回,严令不许破坏,周边耕地得以保全,只有在祭典时才会戒严封闭。
为了不破坏耕地,周边也不许大兴土木,工部将离祭坛三公里外的一处年久失修的寺庙予以整修,太后赐名“慧光寺”,成为京中贵人礼佛清修之所,也是祭典斋戒之地。
这日,大皇子带着十多名随从住进慧光寺,防卫以大皇子所居的院落厢房为中心,逐院收缩,白天护卫小队轮番巡岗,各类官员前来觐见,毕竟祭典议程需要一项项核对,人来人往,原本清寂的山中寺庙顿时显得喧闹起来。
入夜之后,整个慧光寺陷入静寂,只有贴近后山的大殿里的长明灯还亮着,山风轻拂,流水潺潺,院外时有鸟鸣,大殿里隐隐有诵经声响,被巨大的黑暗湮没。
山门前挂了两盏黄皮灯笼,柔和的光线随着山风一摆一摆,照亮了小片的山寺牌匾,大皇子下榻的院落位于寺庙的西南角,廊边一株极高的晚樱,花时正好,在月色下洋洋洒洒,晕成一片温柔明亮,风一起,几片花瓣随风而落,摇摇摆摆沾在内卫的黑色甲衣上,随着人的动作又翩翩坠地。
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的修长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对着那树樱花树默默看了许久,听到左厢开门的声响,才突然惊醒一般,闪身进了厢房。
大皇子穿着一身寝衣,倚坐在南侧的榻上,身边无人随侍,来人行礼未半,他便抬头示意他在塌边的椅子落座。
来人进门时已经放下兜帽,面色雪白,唇色却是鲜红,烛光之下,尤为惊心,大皇子心中生出些许异样之感,又很快压制住,恢复威严之态:“你递信来见,有何事?”
“殿下曾经承诺,若有所求,必不落空。”
若是右相或者其它人在场,大概都会呵斥来人不懂尊卑,逾越纲常,为臣者竟然敢对上位者提要求。
“但说无妨!”大皇子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视线朝外飘了一瞬又收回,重又落到来人脸上,语速轻缓如闲谈一般,“当年你我还在宫学中时,曾允诺相扶之义,你险死还生,我倾力相保,不过如今······”
“草民所为,皆为匡扶大位,不敢有贰心。”原本虚坐在椅子上,此时已经屈膝半跪在地,“只因身份低贱,力有不逮,才贸然开口。”
“罢了,乾弟,你应知我对你全心信任,无论右相如何评断,我始终信你。”大皇子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身,伸手扶了扶他的肩膀,却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当年大皇子微服南下姑苏,动以兄弟情义、诱以家族权势,原本是将慕容乾视作慕容家的后继者,巩固同盟关系,熟料之后种种,如泥沙俱下,家族纷争、假死遁世、改头换面,一步一步走入更加无法掌控的未知里去,在大皇子的脑子里,慕容乾永远都是他的小跟班,打一巴掌也不会还手的人,昔年如此,今日亦然。
但右相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就像过世的慕容老爷一样,看穿了掩藏在慕容乾淡然外表下的凉薄和野心,所以他时时提醒大皇子,不要过于依仗慕容雪墨。
生于安乐,大皇子并没有帝弘那样的机敏多思,但不信归不信,未雨绸缪、凡事留后手,却是不会错的,大皇子与慕容乾的私下联络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恩威并施,一抓一放,是上位者惯用的伎俩。
看着慕容雪墨低垂的头颅,大皇子有些得意,伸手自己整了整寝衣,重又坐回榻上,却不像先前那般随意闲散,而是两腿岔开,将手肘撑在膝盖上,视线与慕容乾齐平,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
蜡烛跳了几跳,突然在地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屏风背后一点点的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