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潘德拉的葬礼

第5章

潘德拉的葬礼 居无定 12276 2024-11-12 16:48

  下午,潘武从县城回到合作社,发现自己的住处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一直堆积着的几件脏衣服裤子都洗干净了,整整齐齐的叠好了,放在床上。潘武觉得很纳闷,就问老王是怎么回事,老王说:“今天下午的时候,你媳妇来了,是她帮你收拾的。潘武,你好福气啊!”

  潘武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媳妇?我没有媳妇呀?”

  老王说:“明明就是你的媳妇,大家都知道了,就你还装作不知道,你赶快承认了吧。”

  潘武说:“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来过?”

  老王说:“一个姑娘啊,不胖不瘦的,但长得停壮实,扎着头发,圆脸,浓眉大眼的,还说不是你媳妇?”

  潘武想了想,说:“难不成是赵小青?”

  老王又在旁边说些祝贺的话,潘武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脸上却露出担忧的表情,老王见了,就问他:“你怎么了,有个这么好的媳妇还忧愁什么?”

  潘武拍了一下脑门,说:“哎呀,这下完了。”说完就跑出了合作社,留老王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站着。

  潘武跑急匆匆赶回家的时候,潘德拉正在一块磨刀石上打磨一把镰刀。潘武心急火燎走进院子里,看见潘德拉,就径直走到潘德拉的面前,问他:“爸,赵小青是怎么回事?”

  潘德拉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就说:“什么怎么回事?”

  潘武涨红了脸,粗声粗气地说:“合作社里是怎么回事?”

  潘德拉见他说得不明不白的,口气还这么硬,心里就不高兴了,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赵小青合作社的?”

  “赵小青今天是不是来过这里?”

  “是啊,怎么了?”

  “谁让你带她去合作社的?”

  “合作社?她去合作社了?我没带她去啊?”

  潘武以为潘德拉故意装糊涂,就有些着急了,说话的语气也加重了:“你为什么要让她去合作社?她去就去了,还把我的住处收拾了一遍,现在可好,全村人都在传她是我的媳妇。”

  潘德拉听潘武的口气是在怪自己,也在怪赵小青多事,好像是丢了他脸一样,登时就来气了,把镰刀往地上一摔,站起来,黑封了脸问潘武:“这么说,你是嫌弃赵小青了,你觉得她帮你收拾屋子是给你丢脸了?”

  潘武说:“我没有嫌弃她,我只是不想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你小子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潘德拉冒火了,鼓胀了眼睛说,“我问你,赵小青哪里不好?你不想和她扯上关系,你还配不上她哩!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做媳妇?要天上的嫦娥?我看你是得寸进尺!”

  潘武和潘德拉杠上了,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为什么还要逼我?我都说了,我现在还不想结婚,你硬是要整这些事情做什么?”

  “我怎么逼你了?我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你好,你倒反过来怪我了!”

  潘武往地上一蹲,把脸偏向一边,说:“结不结婚是我的自由,我不要你管!”

  潘德拉没有料到潘武会说出这种话,火冒三丈,对潘武大吼起来:“我看你小子是打算造反了!有你这样跟老子说话的吗?我真想扇你几大嘴巴子!”

  李兰和潘文在屋里听见潘德拉在外面大吼,就跑出来,赶上去劝潘德拉,潘德拉把潘武的事情告诉李兰,李兰就问潘武:“潘武,你告诉我们,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还想不想结婚了?到底愿不愿意娶赵小青?”

  潘武埋着头说:“我当然是要结婚的,但我不会娶赵小青?”

  潘德拉压着愤怒问潘武:“那你到底想和谁结婚?”

  潘武想都没想就甩过来一句:“和谁结婚时我的事,你管不着!”

  潘德拉气极,二话不说,一脚踹在潘武的身上,把潘武踢倒在地上。然后又走到水井边,拿起一把锄头,论起来就要向潘武打去,李兰和潘文拼命拦住他,潘德拉一边骂:“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一边要冲过去打潘武。潘武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大喊:“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就高兴了!”潘德拉怒不可遏,试图挣脱李兰和潘文,用锄头去打潘武。李兰见情况不对劲,就对潘武喊:“潘武,你还不赶快走,再不走你爸就真的要打死你了!”潘武起初还在嘴上顶撞潘德拉几句,见潘德拉火气大了,自己的脾气也上来了,甩手走了。潘德拉见潘武走了,一下子把锄头甩出院子,在后边骂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忤逆儿,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回来!”一时怒火攻心,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李兰和潘文大叫一声,连忙去扶住,把他抬到屋里的床上去了。

  潘德拉气得昏死过去了,李兰和潘文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给他灌了几口热水,不停地喊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慢慢地睁开眼睛,四处搜索着,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又破口大骂:“潘武你个畜生东西!”火气又窜上来,又差点昏过去。李兰连忙劝他消气,可是这气哪里消得了?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不但不表示感激,反倒埋怨自己多事,真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了,生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儿子。

  潘德拉不停地骂着潘武,骂着骂着眼泪流下来:“我哪里逼他了?他还要怪我,说我多事,碍着他了?赵小青这么好的姑娘他还不要,他到底要什么呀?你说我做这么多事情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畜生东西!”

  李兰和潘文见潘德拉哭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李兰也觉得潘武太不懂事,跟着抹起了眼泪。

  一家人正闷闷坐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三声炮响,潘德拉立马警觉起来,就说:“难道是王二哥?”

  潘文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进屋,说:“爹,是王二伯,王二伯走了!”

  潘德拉张大了嘴巴,瞪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马上从床上跳下来,快步朝着王二伯家走去。

  村里的人都已经聚集到了院子里,闹哄哄的。潘德拉走进院子,在许多脑袋中间看见了几抹白色,原来是王二伯的三个儿子和他们的媳妇,都已经披上了白色抹布,正在门口站着,有人过去问一句,他们就答几句话。潘德拉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就朝牛圈门口走去。门边挤满了人,那屋子本来就小,容不下几个人,里面的人站不住脚,后边的人还要往里挤,想看个究竟。里面好像有人被压住了,就朝外面大声地喊:“挤什么?别挤!别挤!”外面的人像是没听见,还在往里挤,有人被夹在中间,还笑了起来。潘德拉站在边上看着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多的人,仿佛看见开鸭圈门时那些不顾其他鸭子死活拼命往外面挤的鸭子一样,心里充满悲哀和无奈。

  乱了好一阵子,就听里面有人向外面大喊:“死了,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声音里带着新发现似的兴奋,仿佛看到人死去很高兴似的。

  潘德拉的心里一下子落空了,眼角流出两行清泪。人还在闹着,潘德拉什么都听不见,两只耳朵里嗡嗡嗡的,眼前也跟着模糊了,仿佛身处的地方不是人间,而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和人情味的,充满喧嚣世界。潘德拉就这么站在牛圈旁边抹泪,直到那些想要看到死人的人终于都看到了,满足了,议论着离开了,他才走进屋里去。

  王二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巴轻轻张开,露出牙齿;眼睛睁得大大的,严肃地直视前方;脸色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两只手放在身体两边,紧紧握成拳头状。就这样,王二伯一动不动地躺着,一股强烈的死的悲哀笼罩着他的身体。

  潘德拉在王二伯旁边蹲下来,轻轻地对他说:“王二哥,你安心走吧,你现在已经解脱了。”说完就用手去抹他的双眼,抹第一下时,眼睛没有闭上;抹第二下,眼睛还是没有闭上;潘德拉就说:“二哥,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安心走吧,去找二嫂吧,别再管这世间的事情了。”说完就抹第三下,王二伯的眼睛就闭上了。潘德拉又去把王二伯的两只手掰开,弄成掌状,贴着衣服放着。又把王二伯的衣服裤子理了理,心里止不住悲痛,眼泪又掉下来。这时,王大奎三兄弟把专门办丧事的阴阳先生请来了,先生进不了屋,就对潘德拉说:“请你出去一下,我来料理。”潘德拉就站起来,看了一眼王二伯的脸,擦了眼泪转身走了。

  潘德拉走出牛圈,看见那三兄弟和他们的媳妇蹲的蹲着,坐的坐着,都像没事的人一样,就咬紧了牙齿,鼓圆了眼睛,想要说几句话,但还是忍住了,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潘德拉回到家中,饭也不吃,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说话。他想不通,为什么王二哥的命运会这么悲惨,活着的时候就受尽苦难,最后连死都死得这么惨。仔细想想,命运对王二哥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偏偏要把这样一段悲哀的、没有任何结果的、让人感到绝望的人生加在他的身上。都说好人有好报,平时行善积德,就能得到善报。王二哥的为人在村子里是公认的好,对三个儿子也尽心尽力,可是到最后,却活活死在儿子们冷漠的眼神之中,连最后一句“爸爸”都没有听到,这到底要怎么解释呢?只能说是命运弄人!一想到这里,潘德拉又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境遇,和王二哥是多么的相像啊!同样是为了儿子好,但是儿子却完全不理解自己,还反过来怨自己?这难道就是自己的报应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竟然得到这样的回报!潘德拉一直想不通,越想越气,翻来覆去,一整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清早,潘德拉心里烦躁,不想下地干活,就让李兰和潘文去地里,自己出去散散心。潘德拉出了家门,就朝河边走去。早上已经有了雾气,把河边一带都笼罩着。早上的太阳躲在晨雾背后,像一块烧成暗红色的铁,虽然不耀眼,看着却觉得烫心。潘德拉来到河边,河边还被浓雾遮掩着,看不见河水和对面树木,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仿佛是从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传过来的一样。“什么事情都看不清楚,什么事情都拿不准。”潘德拉看着那片雾气,心里这样想到,“王二哥就这么含着痛苦和怨气死了,他死得不瞑目啊!他这一辈子真是受罪,老天爷怎么给他安排这么多磨难?难道这真的就是他的命吗?”潘德拉沿着河边走着,手里扯了一段狗尾巴草,用手指绞着。他实在搞不明白王二伯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到死都死得这么惨。好不容易养了三个儿子,却都是没良心的家伙,养了又有什么用?说是他的命吧,那命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人的命运会千差万别?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怎么现在变糊涂了,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了?难道人真的是越活越糊涂吗?

  潘德拉想不明白,心里更加烦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铁索桥旁边,他看了一眼,只看到桥的中间,对面一段被浓雾笼罩,着看不清楚,好像这桥到了河中心就断了一样。他看着桥上的雾气,雾气在缓慢地流动,不时地把和对面的景象露出来。他隐约看见了对面的草丛,树木,还有那一片松树林。白雾在树林间浮动、穿梭,像一条条触角一样缓慢移动。潘德拉看着眼前的景象,神情恍惚,眼睛渐渐地迷离,视线变模糊,只看到一团白茫茫,耳边是哗哗的流水。正出神,好像看到铁索桥的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黑色衣服,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潘德拉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消失在对面的雾气之中。那是一个人吗?还是自己眼花?潘德拉仔细地看着对面,对面的雾气渐渐淡了一点,可以看见草木,但一个人都没有看见,可能是自己眼花了吧。

  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山坡上面。空中雾气流动,有时露出悬崖的一角,又马上被雾气遮住了。“不知道刘半仙这阵子在做什么,反正无聊,不如上山去找他聊几句。”拿定了主意,潘德拉就过了索桥,沿着小路走到松树林前,停下来,看着树林里的浓雾,发了一阵呆,就走进去了。

  潘德拉到了观音庙门口,看见刘半仙正拿着一把扫帚打扫院子中的落叶,就大声说:“老刘,你的日子过得清闲。”

  刘半仙抬头一看,是潘德拉,就停下来,说:“啊,是老潘啊,快进来坐。”说着自己走进屋里,旋即端出一壶茶和两个杯子,放在无花果树下的石桌上。刘半仙一边给潘德拉倒茶,一边问:“今天怎么有闲心上山来玩?”

  潘德拉愁眉苦脸地说:“什么闲心啊,是王二哥死了,我心里郁闷,没地方去,就上来找你了。”

  刘半仙大惊,忙问:“你说什么?王二哥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走的,眼睛都没有人帮他闭上,还是我去闭的。”

  刘半仙听了垂下头,不住地叹气:“唉,老王也是命苦!”

  潘德拉说:“不过也好,死了倒是解脱了,要是还活着,不知还得受多少罪哩!”

  刘半仙点点头,默默地喝茶。潘德拉仰起头来,盯着头顶上的无花果树叶,就问刘半仙:“今年这无花果结了多少?”

  刘半仙说:“别说了,今年真是奇怪,一颗都没结,七月份我守了一个月,都不见半个果子。”

  “难道它是一年结一年不结?”

  “不是。”刘半仙说,“这无花果是每年都结的,每到六七月份就结果,年年都不误。自从这棵树在这悬崖上长起来以后,基本上每年都结满一棵树。只是今年奇怪,一颗都不见。”

  潘德拉问:“莫非今年是个怪异的年份?”

  刘半仙说:“你说的没错,今年是个多事的年份。有一夜我闲着没事,就坐在这无花果树下,看见屋顶上的星空,见几颗流星飞过,就算了算,隐隐觉得今年要发生好多大事哩!”

  潘德拉问:“你都算到什么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刘半仙说:“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我不敢算,我只是感觉到了而已。”

  潘德拉就说:“改天我要请你帮我算算。”

  刘半仙说:“我可不敢帮你算,你一个好好的人,算什么?有什么可算的?还是好好过日子吧,别有事没事就算来算去,人算不如天算啊。”

  潘德拉觉得刘半仙说得也对,又抬头盯着无花果树看,又问:“老刘,这无花果树是不开花而结果吧?”

  “你见过不开花就会结果的树吗?”刘半仙说,“但凡是果实,都是先开花,后结果,只是无花果的花比较特别,开花的时候很难看见,所以我们只看到果实,而不见开花,所以才称它做无花果。”

  潘德拉问:“那么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无花而结果、无因而又果的了?”

  刘半仙说:“可以这么说。这无花果树虽然是有花的,但是因为人们都没有看到它开的花,所以就认为它是没有花而结果的。这种认识当然是错误的,但是也反映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很多人都只看到结果,却并没有看到原因。”

  潘德拉觉得刘半仙的话里有深意,就请教:“这其中可有什么玄机?”

  刘半仙笑道:“能有什么玄机?你问这个问题又反映出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只问原因,不看结果。”

  “怎么说?”

  刘半仙说:“我说的是存在于人身上的两个问题,一种是只见因,不见果;第二种是只见果,不见因。因为这两种问题,人就生出了许多困惑和烦恼。第一种情况,有的人活着就是奔着某一件事情去的,比如说钱。为了赚钱,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择手段。对他们来说,钱就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而至于用什么手段得到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钱就是他们的‘果’,他们不问原因,只想看到这个‘果’。因为忽视了原因,不择手段,所以就会产生许多烦恼和罪恶,到头来,他们得到的‘果’就是苦果。第二种情况,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只知道埋头做事。比如说,很多农民,日子过得艰苦,就把过苦日子归因于命,认为人的命是生下来就定了的,是不可改变的原因和事实。既然原因都知道了,还在乎什么结果呢?于是这一辈子都是得过且过,赚一分钱就吃一分钱,从来不去想未来的生活,更没有想过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到最后死了的时候,都不知道这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的,就这么糊糊涂涂地死了。这种情况呀,就是只见‘因’而不见‘果’造成的。”

  潘德拉听了之后补充说:“除了这两种情况,还有两种情况。”

  刘半仙问:“哪两种情况?”

  潘德拉说:“一种是既求因,又求果;另一种是既不求因,又不求果。属于第一种情况人,是活得明白的人。既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又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但是这种人其实活得不比你说的那两类人轻松,有时候甚至更累。因为他们既知因又知果,所以做什么事情都会全面考虑。这样做有很多好处,但是也会带来许多烦恼。有时候,活得太明白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人这一辈子就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虽然艰难,但是也很有意思。一个人如果目的性太强,也能把所有情况都考虑进去,他可能会过得很富足,但他肯定会过得不幸福。因为他没做一件事情都把原因结果考虑进去了,事情是做成了,但是做这件事情的乐趣和意义就失去了。这种人活得太明白了,也太没意思了,就像一碗清水一样,什么味道都没有。”

  刘半仙笑着点点头说:“你说的挺有意思,那么第二情况呢?”

  潘德拉接着说:“属于第二种情况的人,可以说是活得最不明白,也可以说是活得最明白的人,但这又要分情况来讨论了。有些人活着不问因果,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原因和结果,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来了,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有一些人活着,也是不问因果,但不是他们不知道因果,而是他们明明知道因果,却把因果都忽略掉了。这类人活得最潇洒自在。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你想要弄清原因和结果时,就会产生许多烦恼,有了烦恼,身心就不自在。所以干脆抛弃这些,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有许多隐士、修道的人,就是属于这类人。”

  刘半仙笑起来,问:“照你这么说,那我是属于既不求因,又不求果这一类人了?”

  潘德拉说:“可以这么说。那你说我属于哪一类人呢?”

  刘半仙想了想说:“你属于只见果不见因这一类人。”

  潘德拉不认为自己只这一类人,就问:“为什么这么说?”

  刘半仙说:“你自己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潘德拉说:“但是我认为,不论是哪一类人,其实都过得不容易,都有自己的烦恼。”

  刘半仙说:“是啊,只要是人,不论他是什么样的思想,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和痛苦,这就是人。如果什么烦恼都没有,那就不是人了。”

  潘德拉接下去说:“所以,你看我们两个在这里讨论了半天的原因和结果,其实就是自寻烦恼哩。”

  “对啊,像你和我,说这些大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好像自己什么都懂。可是真正到了实际中,我们又都什么都不懂了,这就是做人的矛盾之处。”

  “你说得对。”潘德拉喝了一口茶说,“像我现在,就一直搞不清楚王二哥的死。今天早上看见他的尸体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冰凉冰凉的,好像一下子对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一样,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我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你说人为什么会死?又为了什么而死?我从小到大虽然见过不少死人,可是一直都没搞清楚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前见了死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了就是死了,谁还会去想死是什么东西呢?但是现在老了,想事情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一想起王二哥,心里就感到悲哀,还有点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时候落到他的身上的。我更害怕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也许头一天还活着,第二天就死了。也许今天晚上还能睁眼睛,但是第二天早上就永远睁不开了。一想起这个,我的心里就害怕极了。”

  刘半仙听了就忍不住笑起来,潘德拉疑惑地问他:“你笑什么?”

  刘半仙说:“老潘呀,比人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活下去,你却每天都在想着死。你这不是颠倒了吗?既然还没死,那就好好活着,管那么多做什么?”

  潘德拉:“我又不是你,能看开一切,轻轻松松地活着,我是凡人,凡人烦恼多哩!”

  刘半仙说:“我哪里看开了?我不也是个凡人吗?我每天也要吃喝拉撒,也要看着这观音庙,你以为我就轻松了?只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过法,有不同的烦恼罢了。我要是真的能看开一切,我早就得道了!还用每天守在这山上?”

  潘德拉听刘半仙说道得道,就想起刘半仙修道的事情来,问他:“对了,你的道修得怎么样了?可有些效果?”

  刘半仙笑着说:“我那是都胡乱玩的,像我这样的人哪里修得了什么道?只是因为一个人在这山上,想要找点事情来消遣罢了。不过呀,修了这么些年的道,我倒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什么是‘道’!”

  潘德拉见刘半仙说得神秘,连忙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道,也好让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懂懂道行,说不定哪天修道有用哩!”

  刘半仙喝了一口茶,开始涛涛不绝地说起来:“我刚开始修道的时候,总是无法静下心来。往床上一坐,一闭眼睛,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止都止不住。以往见过的人,做过的事情,一一浮现眼前,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过去。有时候回想起有些事情,心里就忍不住会高兴,会悲伤,会担忧。我才发现,自己是修不了道的。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凡心还未尽,身心都还被世间的事情拖累着,根本无法完全摆脱世俗世界。而那些真正修道的人,是要忘掉一切,甚至要抛弃一切的,我可做不了。不管怎样,我还是坚持每天打坐。又修了一段时间,我的想法又发生了改变,觉得之前想的不对。如果修道只有六根清净之人才能修得成,那这世上就没有几个人能修成了。但是看看历史,很多人是得了道的,他们都是从尘世中修得的。比如佛教的释迦牟尼、儒家的孔子、道家的老子庄子,这些人都是凡人,但是却在凡间修到了至高境界,最后超脱尘世,这就是道。你别看他们三家好像什么联系都没有,但这三家其实是互通的,只不过平时像三家铺子,虽然打着不同的招牌,但卖的东西其实都是差不多的。特别是在‘道’含义上,三家都有相同之处。”说到这里,刘半仙停下来,喝了一口茶。

  潘德拉听得满腹疑惑,说:“你告诉我说你懂得了什么是道,怎么又扯到儒释道三家去了?”

  “我说这三家,就是为了进一步解释‘道’。你听我慢慢道来。”刘半仙就接着说,“那么这三家在‘道’上有什么相同之处呢?三家都谈到了道,但道是一种又玄又虚的东西,说出来又有多少人能明白呢?所以儒、释、道三教的圣人,就想到了用性命之学来打开通往道的大路,让像我们这样的凡人都能够明白其中道理,修身养性,继而看透生死,了悟得道。儒家通过教人遵循性命之理以还造化之功;佛家通过教人视性命为虚幻以达到大觉大悟;道家通过教人修养性命而得长生。你看,虽然是不同的三个派,但都在说同一个事情,那就是性命之道。儒家怎么说的呢?儒家讲立身处世之道,讲修身之道,讲仁爱之道,孟子又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也是道,其背后无非是在讲性命之道,就是人作为一个生命体,你是如何通过维护好自己的性命,继而处理好自身与社会的关系的。道家讲修炼,讲气存丹田,也不外乎性命之道,因为它就是在讲如何通过修炼气来修养性命的。佛家讲入道的不二法门,讲彼岸,讲西方极乐世界,讲涅槃,也是在讲性命之道,就是如何通过修持本身来到达来世,虽然有些地方误了不少人,但仍然在讨论性命。所以道教的《性命圭旨》说得好啊:‘儒之执中者,执此本体之中也;道之守中者,守此本体之中也;释之空中者,本体之中,本洞然而空也。道之得一着,得此本体之一也;释之归一者,归此本体之一也;儒之一贯者,以此本体之一而贯之也。’”

  潘德拉打断刘半仙说:“什么执中、守中、空中的,你别尽讲些古文,我听不懂,你说明白点吧。”

  刘半仙说:“你别急啊,听我慢慢说。这个‘中’啊,就是本心,就是上面说的‘性命’。这性命可不是平常说的生命啊,是要比生命更深一层次的东西,生命只是其中的‘命’,还有一个‘性’哩。性命合起来就是人的本心,才是人真正的生命状态。所以儒家讲究护存本心,培养正性;道家讲究修持本心,练养正性;佛家讲究了悟本心,见性成佛。儒家的执中,就是执本体之本心。道家的守中,就是持守本体的本心;佛家的空中,就是让人的本心逐渐走向虚无。这三家,一个执,一个守,一个空,虽然方法不一样,但都是在修炼性命,以达到他们三家所认为的‘道’的境界。我为什么说三家在‘道’但含义上是相通的呢?就是这个道理。”

  潘德拉听的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过了半天才说:“你讲得太深了,听不懂。”

  刘半仙说:“其实不深,我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只不过是在修道的时候对这些道理的理解更深一点罢了。”

  潘德拉还是不明白,问:“你说了这么多,又是什么性命又是什么本心的,但修道修道,究竟什么是‘道’呢?”

  刘半仙说:“道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要把它说深了,可以玄而又玄,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你是根本说不清楚的。你看那佛经五千零四十八卷说不尽,《中庸》三十三章也谈不完,《道德经》五千余言也说不到尽头,古人都说不明白,我们现代这些人又怎么能明白呢?但要是把它说通俗一点,也非常简单。我认为呀,道不在什么高远的地方,就在我们的身边,就在我们身上。你看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是按着固定的位置和轨道运行,这就是道;所有生命,经历生老病死,从自然中来,复归于自然之中,这就是道;人一旦经历了许多事情,终有一天突然悟彻,这就是道;就是那最贫贱的乞丐疯子,你看他们能对自身处境淡然处之,并随时保持快乐,这就是道。所以啊,道无处不在。每个人在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可以得道的。所以你看自古以来的得道之人,什么人都有,帝王里得道的人有伏羲、神农、皇帝等。隐士里面得道的有老子、庄子、关尹等。候王里面得道的有张良、刘安等。还有钟离权、吕洞宾、陈博、王重阳、马丹阳这些人。他们得道的方式和途径都不一样,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就是他们的生命都达到了一种别人不能达到的境界。所以,任何人,只要能达到一定的境界,哪怕是一个方面,也都可以说是得道的。只是自古以来,道被人曲解了,说烂了,搞成了灵魂出窍,羽化登仙之类的事情,其实大家都搞错了,修道不在于找个地方刻意修持,而在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言一行,只要你的心性或者思想能够悟到某些道理,你就是得道的。很多人为什么不能得道,不是因为他们与道无缘,而是他们的身心被俗事牵绊,疲于奔命,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背后的意义。如果他们想明白了这些,他们就得道了。道理虽然简单,但是又有几个人能够得道呢?”

  潘德拉听了之后说:“照你这么说,我如果能够看透生死,那就是得道了?”

  “不仅是得道,还是得大道哩!”刘半仙说,“我们平时闲扯的时候,把生和死说得很简单,好像自己已经完全看明白了一样。但是真正看透生死的人又有多少呢?所以我说,道这个东西,是人人都可以明白的,但人人都很难明白的。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却又是人人最难得到的东西。”

  潘德拉听完刘半仙的这一席话,一下子觉得自己明白了很多道理,但要说出来,却又说不明白。这种似有所悟,又非彻悟,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让潘德拉感觉非常奇妙。他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就像喝酒喝到微醉的程度,有一种似真非真,轻飘飘的感觉。刘半仙见潘德拉痴痴的样子,就笑起来,说:“老潘,我看你是快要得道了吧?”

  潘德拉醒过来,看着刘半仙,惭愧地笑着,说:“我哪是得道,我是瞎想哩!老刘,我看你才是真的是要得道了,你很了不得啊,能够悟出这么深刻的道理,你这些年来没有白白修道哩!”

  刘半仙苦笑着摇摇头,说:“我是和你在这里闲扯罢了。修道这回事啊,不能太执着,因为作为人,主要任务还是好好活下去,能把这一生活出个样子,那已经是道行不浅了。那些刻意去修道的人,最后是修不成的。”

  潘德拉就纳闷了:“既然这样说,那你还修什么道?”

  刘半仙笑道:“你看我住在这山上,整日都见不到一个人,除了看管这几件破房子,我还能做什么呢?但总得找点事情来做做吧,我修道就是瞎玩,不能当真的。”

  潘德拉想到刘半仙这一生孤独无依,现在又住在这空无一人的悬崖上,每日不知道要承受多少孤独寂寞。换做一般人,谁受得了这种生活!看来这也是他的命啊!人的命运真是千奇百怪,变幻莫测。自己的命运看不明白,别人的命运却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到这些,潘德拉又忍不住摇头叹气了。

  两个人又坐了一阵子,潘德拉看看日头升高,将近中午了,就起身要走。刘半仙留他吃饭,他说:“家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改日来吃吧。”刘半仙不勉强,就送他出了庙。走到门口,潘德拉对刘半仙说:“老刘,你好好修道,等到哪天我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我就搬上来和你住,我要向你学习修道哩!”

  刘半仙笑道:“修什么道?还是算了吧,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人嘛,任务就是好好活着,没事别修什么道,能活出一个人的样子,就已经得道了。”

  潘德拉认真地说:“谁说的?今天听你讲道,虽然没听明白,但我好像隐隐懂一些了哩!这说明我还是有慧根的,是可以修成正果的。到时候你我二人每天修道轮到,互相陪伴,逍遥快活地过,逍遥快活地死!”

  刘半仙听了,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是惆怅?是失落?还是无奈?他也不清楚。只是苦笑着点点头。

  潘德拉与刘半仙道别,沿着小路下山。山上的雾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还剩些薄雾,细纱似的在树林间穿梭流动。潘德拉一步一步下着石阶,心里比来之前轻松许多,快活许多。听了一回道,他已经把所有烦恼都忘掉了,只觉得身心快活。他下到悬崖底下,穿过松树林,过了铁索桥,一眼看到了田野,村庄,有一瞬间,他似乎对这个世界感到很陌生,心里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他站了一会儿,慢慢想起来,这是他住的地方,他的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他记起了李兰,潘文,赵小青,还有潘武,那个混蛋儿子!他怎么就这么顽固,他到底要娶什么样的媳妇?赵小青难道不好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潘德拉想到这些,心里就气鼓鼓的,刚才的轻松瞬间消失,变得沉重、失望、愤怒。不行,我得治一治这小子,让他知道点好歹,现在都敢对我大吼大叫了,以后还得了?潘德拉心里又憋了气,背了手,低着头朝家里走去。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