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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潘德拉的葬礼 居无定 15048 2024-11-12 16:48

  第二天,潘武的尸体在通往县城的公路的一处山体滑坡的路段被挖出来。尸体是施工队在抢修路段时用挖掘机从堆在公路上的泥沙里挖出来的。施工人员发现了尸体,马上报了警,警察赶到后,封锁现场并进行调查。最后认定,是头天晚上的暴雨导致山体滑坡,而死者恰好在山体滑坡的时候经过该路段,不幸被从山上滑下来的沙石泥土掩埋。警察从潘武的口袋中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搞清楚他是大河坝子的村民,就派了两个民警到大河坝子,按照家庭住址找到了潘德拉家。

  两个民警拿着潘武的身份证走进潘德拉家的院子,见院子里没有人,就喊:“有人在家吗?”

  潘武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潘德拉倒在雨中不省人事,后来被李兰扶回家,就发起了高烧,一直不见退,就躺在床上休养,迷迷糊糊的,嘴里还不停地骂着潘武。李兰被雨一淋,也感冒了,就一边打喷嚏一边端着药水坐在潘德拉的床边给他喂药。潘德拉心里一直惦记着小青,就不停地问李兰:“赵小青怎么样了?”李兰就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赵小青好好的,早就回家了。”潘德拉就放心地点了点头,说:“咱们家欠那姑娘太多,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她,真是可怜了那孩子!”李兰就说好好,等你病好了再说。其实她心里知道,赵家与她家从此以后就不可能往来了。前天晚上,潘武离家出走,小青就跟着要走,走不动就在大雨里爬,后来看不到潘武了,小青又昏死过去。那时潘德拉也昏过去了,李兰就赶紧把潘德拉拖回家,又赶出来要把小青扶回家。英惠护着小青,不让李兰碰她,把李兰推到在地上,大声冲她吼道:“我家小青不要你管!你们害了小青,你们高兴了!从今以后,我们谁也不认得谁!”说着就扶起小青,把小青背起来,要冒雨回家。李兰又去劝了几次,英惠发了疯,把李兰推开。李兰一路走一路劝,走到村口了,英惠就把小青放下,疯子一样地扑向李兰,抓她的脸,扯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推到路边的水田里去了。李兰受了伤,在水田的烂泥里爬了半天,爬上田坎的时候,英惠已经背着小青歪歪斜斜地走远了。李兰忍不住大哭起来,没有办法,就淋着大雨一路哭着回去了。

  外面说:“警察。”

  潘德拉和李兰都很疑惑:“警察来干什么?”心里也都有些忐忑。李兰就放下碗,走到院子里。见两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院子门口,心里就突突地跳起来,走过去问:“你们找谁?”

  一个警察拿起潘武的身份证看了一眼,问:“这里是潘武的家吗?”

  “是,怎么了?”李兰说,心里却疑惑潘武的身份证怎么会在警察的手里,难道是犯了什么事了?

  警察又拿潘武的身份证给李兰看,问她:“你好好看看,这是潘武吗?”

  李兰仔细看了一下潘武的头像,说:“是潘武,是我儿子。”

  另一个警察问:“你是潘武的母亲?”

  “是,怎么回事?潘武犯了什么事?”李兰心里突然感到不妙。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看,像是不好开口,一个对另外一个说:“还是你来说吧。”

  另一个就很不情愿的样子,看着李兰。李兰等得心焦,就问:“警察同志,到底怎么回事?我家潘武怎么了?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那个警察说:“不是,我们来是想告诉你,你儿子出事了。”

  “啊?”李兰叫了一声,问,“出什么事了?”

  警察见不能再隐瞒了,就说:“你儿子潘武,死了。”

  李兰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相信,说:“警察同志,开什么玩笑,我家潘武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警察就问:“这是潘武的身份证没错吧?”

  李兰说:“没错。”

  警察又问:“潘武现在在家里吗?”

  李兰说:“没在。”

  “他去哪里了?”

  “他出去了,我不知道去哪里,可能去县城了吧?”

  “他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晚上。”

  “他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裤子和鞋子?”

  问到这里的时候,李兰的头已经有些昏沉了,身上也开始冒汗,说:“他长得高大,短头发,面相好看。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还有解放鞋。”李兰刚说完,就听后面有人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李兰回头看去,潘德拉披着衣服站在门口,两只手扶着门两边,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另外一只脚还在屋子里。潘德拉脸色苍白,眼睛像是打瞌睡一样一垂一垂的。李兰说:“他们说,潘武出事了。”

  潘德拉问:“出什么事了?”

  警察就说:“今天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路政局的施工队在抢修一段山体滑坡的路段的时候从泥土里挖出一具尸体,经过我们的调查,这个人是在山体滑坡的时候恰好经过那段路,结果被滑下来的泥沙掩埋了。我们在他身上找到了身份证,按照身份证上的信息,这个人叫潘武,家庭住址就是这里,所以我们就来这里确认一下,看看他是不是这里的人。”

  潘德拉竖着耳朵,把警察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听完以后,整个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说了一句:“真的假的?不要骗我啊。”

  李兰已经是满眼泪水,扭过头来望着潘德拉,哭着说:“真的,咱们的潘武没了。”

  潘德拉先是跟着说了一句“潘武没了。”就想往前迈一步,突然眼前一黑,脚踩空了,一头往前栽去,倒在门口,李兰和两个警察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潘德拉的额头上碰出了一个大包,渗着血,还沾着一层灰,眼睛紧紧的闭着,脸色青黑,已经昏死过去了。一个警察赶紧去掐他的人中,又用手抚他的胸口,给他顺口气,弄了半天,潘德拉才睁开眼睛来,看看李兰,又看看两个警察,只听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一口气吐出,终于喘过气来。潘德拉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紧紧握住警察的手,问:“警察同志,你说我家潘武没了?”

  警察看着潘德拉可怜的样子,心有不忍,但是不得不说:“老伯,潘武确实已经死了。”

  潘德拉哼了几声,哼着哼着就哭起来了:“怎么就没了?昨天还好好的,大活人一个,转眼间人就没了,怎么会这样?”

  李兰也跟着哭,老两口就坐在地上,互相抱着痛哭。警察本来是要叫潘德拉去认尸的,看见两个老人哭得稀里哗啦,心情也十分沉重,就站到一边去,等他两个人哭完。潘德拉和李兰哭了十多分钟,把眼泪都哭干了,这才收了声音,互相扶着站起来,擦了眼泪,拍拍身上的灰,走到两个警察面前,说:“警察同志,我儿子现在在哪里?带我去看看行吗?”

  警察说:“我们来这里就是要带你们去的。办完一些手续后你们就可以把他的尸体运回来了。”

  警车停在院子外面的路边。潘德拉和李兰跟着警察走出院子的时候,听见一阵鞭炮声,接又是个十几秒钟一个的“震天雷”,响一下,就感觉空气动了一下,“哗”的一声传到远处去了。潘德拉和李兰还有两个警察都被那突然的炮声吓得抖了几下,一看,一支丧葬队伍正向他们走来。王家三兄弟和他们的媳妇、儿女们身着白色麻布孝服走在队伍前面。王大奎左手拿着一根引魂幡,右手擎着灵幡走在最前面;王二奎和王三奎两个并排跟在他后面,王二奎抱着王二哥的遗像走在左边;王三奎抱着王二哥的牌位走在右边;后面是他们各人的媳妇和儿女,都举着一些引魂幡和花圈之类的东西跟着。在他们的后面,十六个精壮汉子扛着一副巨大的红木棺材慢慢走着。棺材的前面贴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棺材盖则用一个黑色的棺盖盖着,棺盖上糊着许多纸花。棺材的后面一班吹锣打鼓的乐班,乐班后面是一支长长的送灵队伍,大概有两百多人,都举着纸糊的花圈、马和房子之类的东西。那些放鞭炮和“震天响”的人则穿前走后地游走,隔空就放几响。潘德拉看着王二哥的棺材慢慢地向自己走来,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悲凉,是在为王二哥悲哀,还是在为自己悲哀,他也说不清楚。这支送葬的队伍就要把王二哥送到极乐世界去,他已经彻底解脱了,而他潘德拉自己却像刚刚陷入了地狱一样,巨大的灾难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一转眼间,人就没有了。他感觉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不相信这一切,这送葬的队伍还有他儿子的死讯,在他看来都是假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呢?但是现在,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

  两个警察见送葬的队伍走近了,就催潘德拉夫妻上警车,免得因为让道耽误时间。潘德拉和李兰上了警车,警车开动,潘德拉就转过身去,从车子的后窗看送葬的队伍。他看着王二哥的棺材慢慢地落在后面,心里说:“二哥,你走好!”然后转过身来,看见李兰在抹眼泪,潘德拉用一只手握住李兰的手,口里说着“不哭不哭”,自己却跟着哭起来。

  傍晚,潘武的尸体被一辆货车拉回了大河坝子,潘德拉和李兰站在货车的车厢上,灰头土脸的,像两个枯树桩。货车慢慢开进村庄,从晒谷场旁边的路上开过,早有人在后面瞧见了一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就跟着货车后面跑,问潘德拉:“老潘?这是怎么回事?”

  潘德拉凄凄地看着那个人,却一句话都不说。晒谷场上的人见了都闹起来,所有人都跑到路上来。这一哄闹,马上惹动了全村的人,所有人都一边问着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朝路上跑。很快,一大只队伍在货车后面形成了,“嗡嗡嗡”地一句话都听不清楚。潘德拉和李兰在货车上看着那些跟在车子后头的人,看着那些仰着的头和脸,密密麻麻的,分不清楚谁是谁。潘德拉心想,他们是谁?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看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跟在车后头?发生什么事了?他看了一眼李兰,李兰的心里被这么多人的气氛一搅动,就忍不住哭起来。潘德拉又看了一眼躺在自己前面的尸体,那是潘武的尸体啊!对啊,潘德拉突然想起来,潘武已经没了。再看看跟着车后头的闹哄哄的人群,就像给潘武送葬的一样,潘德拉也跟着哭起来。

  大河坝子刚刚从王二哥的丧事中平静下来,现在又因为潘武的死重新沸腾了。大家听说潘武死了,都跑到潘德拉家的院子里去看。潘文正在王大奎家帮忙搭戏台,听见外面路上嘈杂,就走出去看,抓住一个人,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们都跑什么?”

  那人瞧了潘武一眼,说:“你不知道啊?你哥死了哩!”

  潘文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是被一把大锤子砸了一样,懵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迈开步子拼命往家里跑。他跑到家门口,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进不了院子的人就都围到篱笆边上,踮着脚伸着脖子往里看,闹哄哄的一片。潘文用力扒开围观的人群,挤进院子里去,又挤进客厅,见一具尸体躺在一块半米宽的木板上,面上用一块白布盖着,放在客厅的中间。潘德拉和李兰两个人坐在尸体旁边的一条板凳上,面如死灰。潘文进屋,走到尸体旁边蹲下,揭开白布,看到了他哥潘武的脸。潘武的头上和脸上全是黄色的泥沙,耳朵、鼻孔和嘴巴里也塞满泥沙。眼睛紧紧闭着,嘴巴张的大大的,脸上露出死亡降临时最后一刻的惊恐、挣扎的表情。而他的脸和脖子都惨白而浮肿,像被水泡过的豆腐皮,一股腥臭味从尸体身上散发出来。潘文看着大哥的尸体,叫了一声“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屋里没有开灯,非常昏暗,外面灰白色的天空把一点暗淡的光投在客厅中央的尸体上,看起来非常凄惨。潘德拉和李兰像死人一样坐着,驼着背,呆呆地看着自己儿子的尸体。潘文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一边不停地叫着“哥哥”。屋里的花脚吸血蚊子特别多,到处乱飞,“嘤嘤”地叫着,碰到了皮肤就叮。那些堵在门口看的人一边地上议论着,一边打蚊子,只听见门口接连不断地传来“啪、啪”的声音。

  潘文哭了一回,忍住悲痛,把潘武的头用布遮住,走到潘德拉面前,哑着声音说:“爸,我去找先生和管事的来,安排我哥的丧事。”

  潘德拉看着潘文,目光空洞,说:“啊,你去吧。”

  外面早有人听到了,就热心地帮忙喊起来:“谁可以做管事?快点站出来!”院子里就闹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只听有人大喊了一声:“我可以,我来做管事。”潘文站在门口看,原来是他三伯潘德军。潘德军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到潘文面前说:“我来做管事吧。”潘文就向潘德军鞠一个躬,说:“有劳三伯!”潘德军连说“哪有哪有。”

  这时又下面又有人说:“阴阳先生今天办完王家的丧事,好像快要走了。”

  “那先生现在在哪里?”

  “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先生和他的两个徒弟拿着家伙走了,这会儿估计已经走到村口了吧。”

  潘文就向潘德军说:“麻烦三伯先照顾好我爸娘,安排一下秩序,我去找先生,马上就回。”说完就同刚才说话的那两个人跑出去了。

  潘德军果然像个管事的,号召了几句,就调动了二十多人,开始收拾屋子院子,为办丧事做准备。不一会儿,潘文果然领着先生和他的两个徒弟来了。那先生进了屋,看见潘武的尸体,就问:“什么时候死的?”

  潘德拉就说:“昨天晚上。”

  先生走到尸体旁边,揭开布,马上皱了眉:“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了,要马上处理。”说完开始指挥潘德军,潘德军又指挥帮忙的人,需要做哪些事情,准备什么东西,都一一调动起来。很快,灵堂就搭建起来了。先生叫潘文和几个年轻一点的男人帮潘武洗了身上,换上了寿衣,开始写符纸。化了符纸,就领着两个徒弟敲锣打鼓唱起经来。

  潘德拉和李兰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被潘文扶到房间里去了。外面的事情,全靠潘德军和潘文安排。潘德拉和李兰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听着外面闹哄哄声音,两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像是做梦一样。潘德拉的高烧还没有退,再加上潘武出了事,到外面吹风着凉,烧得更加严重了。他迷迷糊糊地叫着潘武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弱,李兰就扶着他上床躺下,用一条毛毯盖着,喂他吃了两片退烧药,自己坐在床沿上,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看着他。

  床边是一扇窗户,里面用布帘子遮住,潘德拉就叫李兰把布帘子拉开,他要见见外面的光。李兰就伸手去拉帘子,手刚碰到帘子的时候就停下了,因为她听见外面窗户旁边有两个女人在说话。

  一个女人说:“潘武怎么突然就死了?”

  另一个女人说:“听说是被山体滑坡压死的,尸体还是挖掘机从泥沙里挖出来的呢。”

  “怎么会这么巧,碰上这种事情?”

  “谁知道呢?这就是他的命!”

  “开始还以为他的命好,可以娶两个媳妇,可惜他命里受不住这么大的福。”

  “那两个姑娘都长得不错,我知道其中一个是县城里的,经常和潘武一起下来,两个人好像已经处了很久了;另一个我之前没见过,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难不成潘武又另外找了一个?”

  “怎么可能?”头一个女的说,“那天在晒谷场你没看见吗?潘武和这两个女子都好哩!他可能两个都喜欢。”

  “那他是打算两个都娶?”

  “我听别人也这么说。”

  “现在法律规定一夫一妻,是不能同时娶两个媳妇的,他这不是违法了吗?”

  “谁知道呢——”说话的女人突然换了一种腔调,问另一个人,“哎,你说,如果他真的是要娶这两个女子,他爸潘德拉会同意这种事吗?”

  “这么丢脸的事情,潘德拉怎么会同意?换做你家儿子你会同意吗?”

  “难怪我昨天晚上听人说好像潘德拉和他儿子吵架了,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件事情?”

  “可能有关系。潘武是昨晚上死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听前边有人叫她们去帮忙,两个女人就住了嘴,离开了窗户旁边。

  李兰和潘德拉都听得清清楚楚,李兰骂这些看热闹的女人:“这些杀千刀的多嘴饶舌臭婆娘,嘴里肚里吃得不是饭,都是大粪,说的话怎么就这么难听!人都死了还在人家背后嚼舌说闲话,就不怕被雷劈死!”

  潘德拉就劝李兰:“算了算了,别和这些女人一般见识,她们爱怎么说就让她们说去,你能管住她们的嘴?”换做平时,潘德拉听了这话是要破口大骂的。现在他这么说,一半也是因为刚才听了两个女人的话,他心里就想,潘武的死是和自己有关系的!要是昨天晚上他不打骂潘武,潘武就不会大晚上跑去县城,也就不会出这种事情。想到这些,潘德拉心里就感到悲戚。

  外面架起了电灯,橘黄色的光打在红色的布帘子上,变成微弱的暗红色的光,把潘德拉的脸染成了暗红色。潘德拉看着布帘子,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经过电灯底下,就在帘子上投下巨大的变了形的影子,一晃一晃的。潘德拉看着那些影子,仿佛觉得那些都是些鬼魂一样飘来飘去。

  很快,棺材和其他丧葬用的器物都准备齐全了,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发臭,先生和潘文商量,潘文又和潘德拉商量了,决定丧事从简,从原来的七天改为三天,三天后就下葬。大家把马潘武的尸体抬进了棺材里,盖上,然后先生就开始唱经超度。潘德拉和李兰就里边的屋子里听着,哭一阵,停一阵。唱经唱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传来大音响的声音,不是太近,也不是太远,只听有人拿着话筒“喂喂喂”的试了半天音,原本人声嘈杂的院子里反倒被那几声试音压得平静了,大家仿佛都在听音响下一句要说什么。

  潘德拉就问:“奇怪,哪里来的声音?”

  李兰说:“我也不知道哩!”

  正疑惑间,那音响又说话了:“喂!喂!喂!好,好,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今天我爸安葬,全靠父老乡亲们帮忙。今晚我们特地从县城里请来了歌舞团,一是送我爸走,二也是为了感谢大家这几日来对我们的帮助,犒劳犒劳大家。演出马上开始,请大家互相通知,还没有到的都互相说一声,今晚一定要高兴痛快!”

  潘德拉想起来,原来今天是王二哥下葬。按照他们地方的风俗,办完丧事后是要请乐班来吹打一番的,大悲过后要大喜一番,一是冲冲悲伤气氛,二是放松一下还活着的人们的心情,看到未来生活的希望,同时也是表达对街坊邻居热心帮助的感谢。

  院子里的人一听,就纷纷说:“走走走,去看看,听说县城里的歌舞团下来了,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乡下人平时很少看到这些,一听有歌舞团,就离开了潘德拉家的院子,向王家跑去。一眨眼,院子里就只剩下十几个帮忙的人了。外面还有人不断喊:“快走快走,就要开始了!”大音响里也在喊:“还有十分钟,演出马上开始,还没有到的人赶快跑!”专门请来的主持人也开始暖场了,先是说些“王二伯千古”之类的话,后来又换成了在县城里表演时的喜剧腔调,说些荤段子笑话之类的。三句两句,把全村人都引动了。就连那在院子外面帮忙的人也开始分心了。只听有人骂起来:“小武,你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怎么把符乱贴,还贴倒了?”那个叫小武的就不服气,说:“你说我不行,你来贴呀!”那人就过去拿了符自己贴,口里骂道:“我看你是想去看歌舞,心不在焉的。”小武说:“是又怎么样?我反正只是个打下手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那人就说:“你还真是贱!”小吴就说:“我贱好了吧,那这里就用不着我帮忙了,我走了!”说完就跑开了。那人就在后面骂:“没出息的东西!”王家那边已经开始放起了音乐,就像县城里那种路边商场促销时放的音响一样开到了最大,那重低音就“咚咚咚咚”的,震得人的耳膜生疼,心跳跟着那节奏跳动起来,顶的胸口痛,就连窗户上的玻璃也被震得“咔咔”作响。院子里有些人听到这些,也跟着跑过去看了,外面就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家族里老实稳重的中年男人和妇女在帮忙。

  李兰就骂道:“这王家的三个儿子真是没教养,没见这边发生的事情吗?还故意把声音放得这么大,明明就是放给我们听的!”

  潘德拉说:“人家要这么做,你有什么办法?你还能不让他们放?”

  “那也别放这么大声啊!”李兰说,“他这一放,把这边的人都引过去了,这些人也真是——”

  潘德拉说:“不能怪他们。”

  李兰的脸向着窗户外面,仿佛在对着王家三兄弟骂道:“老爸活着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去养,巴不得他早点死。现在他死了,你们反倒装起了孝子,搞这么大的排场是给死人看还是活人看?这么做就不怕遭天谴?”

  潘德拉也觉得很无奈,被外面的音响搅得心里烦躁,也听不见外面的唱经声了,就对李兰说:“你出去看看,我怎么听不见先生唱经了?”

  李兰就走到门边,把门开一个缝,从门缝里向外看。灵堂里只有先生和他的两个徒弟,大门口没有人,外面的院子里只是稀稀落落几个人,潘文正在院子里搭遮雨的雨棚。再看灵堂,棺材摆在屋子中间,前后是些油灯香火,那先生就领着两个徒弟坐在棺材边上唱经。先生口里唱着经,一个徒弟在旁边敲鼓,另一个在打钹。那先生闭着眼睛唱着,嘴唇动不停地动着,不知道在念什么东西,声音很小;那两个徒弟却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都偏着眼睛,好像在听什么一样,手里的乐器却打得乱七八糟。鼓点混乱,钹打得拖泥带水,有气无力。先生找不到节奏了,念着念着就念乱了,时而快时而慢的,到后来全乱了。先生就咳一声,喊道:“重来重来!”两个徒弟回过神来,重新乒乒乓乓敲打起来。可是打了没多久,又乱起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快要消失了一样。因为这个时候,王家那边的歌舞已经开始了,先是放起一首歌,那歌第一句就震天价地唱道:“唉!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好看的舞蹈送来天一原欢腾。”李兰倚在门缝边,一听这歌词就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唱的是什么东西呀?而灵堂里的先生徒弟此时也在听,手脚就都乱了,一片混乱,不知道在唱什么。那歌还在唱,只听见唱了一句“唉!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那两个徒弟就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手里的鼓槌和钹全掉在地上,“哐当哐当”的,还把立在棺材旁边的几根蜡烛碰到了。先生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朝两个徒弟吼道:“搞什么东西!还不赶快捡起来!”两个徒弟赶紧捡起自己的东西,又把蜡烛重新点燃立着,又开始敲打起来。

  李兰看在眼里,心里憋着一股气,关了门,一边走向床一在边嘴里骂道:“都是些什么东西!唱不了就叫他滚!”

  潘德拉刚才也听见了,心里虽然气愤,但没有什么办法,就说:“罢了罢了。”

  外面还在唱:“唉!门外的灯笼露出红红的光景,好听的歌儿传达浓浓的深情。月光的水彩涂亮明天的日子哟,美好的世界在我们的心中。”李兰就骂:“作孽啊,真是作孽啊!王二伯要是知道他的儿子这么做,还不从棺材里跳出来骂!”

  潘德拉也很气愤,说:“人死了还这么高兴地庆祝,他家要算大河坝子的头一家了,这是要背千古骂名的!”

  “唉!今天都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他们这样做是要缺大德的!你看着好了,他们会遭报应的!”

  “让他们死了都下地狱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王二哥怎么就生出了这么几个畜生东西!”

  “不行,我受不了这个声音,让潘文去他家说说,让他停了!”

  “这丧葬后搞节目是农村习俗,你怎么说他?”

  “但是也不能这样搞呀!像什么话!你就不能考虑别人的感受?你是故意放给我们听的还是咋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哎!算了,你去跟潘武说,让干活的人都专注点,别分了心。”

  “哪里还有什么人?全都跑去看歌舞了!”李兰气愤地说。

  “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潘德拉很无奈,叹了一口气说:“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

  先生草草唱完了经,就把潘文叫来,说:“准备救苦仪式吧。”

  潘文惊讶地问:“怎么就到救苦了?不是先要唱三天吗?”

  先生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现在是夏天,天气炎热,这尸体都已经有味道了,再放下去就坏了,闻都不能闻的,谁受得了?你要是做七天,尸体还不全都烂了?”

  潘文就说:“那你怎么给王家做七天的?”

  先生就说:“人家有钱,是专门从县城里运冰块来冷冻尸体的,那尸体时时冻着,当然不会臭,所以才做七天法事的。你要你能花得起那个钱买冰块来冻,我就做七天法事。”

  潘文听了这话,气得直冒火,真想一脚把这先生踢出去。先生见潘文不说话,又说:“我说做三天,还有一个原因。我知道,你大哥是没有结婚的,连个后代都没有,按照规定,像这样的一般都做三天,我以前就做过好几场这样的法事。你想想,他连个妻儿都没有,就没有人给他做守孝送灵的法事。只好直接跳到救苦仪式,救完苦,到了第三天就可以直接埋了。别人都是这样做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

  潘文想了想说:“这事我得跟我爸妈商量。”

  先生又叫住潘文,说:“我先跟你说清楚,这做三天的法事和做七天的法事收费都是一样的。”

  潘文想要发作,臭骂这个阴阳先生一顿,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说话,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屋。

  潘文把先生的话告诉潘德拉和李兰,潘德拉说:“他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你就按他说的去做吧。”

  潘文说:“先生说等下就举行救苦仪式。”

  潘德拉说:“他说救苦就救苦吧。”

  潘文说:“可是上哪儿找人?人都跑去看歌舞去了。”

  潘德拉被问住了。原来这救苦仪式,是只能由死者的后代和家族中的小辈参加的。救苦,就是把死者从苦海里面解救出来,送他前往极乐世界。而死者的父母和长辈是不能参加的,除了安排一下丧事的事务,长辈们是不可能为小自己一辈的人守丧或者救苦的,所以必须找死者亲属中的小辈来参加救苦仪式。可现在的情况是,家族中比潘武辈分小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人,而且这些人都跑到王家看歌舞去了。

  潘德拉不禁哀叹起来:“潘武真是命苦,死了连个哭丧救苦的妻儿都没有!”

  潘文问应该怎么办,潘德拉说:“救苦不能没有人,你去王家那边找找,多喊几个家族里的小辈过来,凑十几个人,简单办了吧。”

  潘文应了一声就去了。潘德拉就对李兰说:“这丧事办得真他娘凄凉,连几个救苦的人都找不到!潘武要是早听我的话,把婚结了,生了娃,就算死了也不至于没有儿女送终呀!”

  李兰说:“人都已经没有了,你还埋怨他干啥?”

  潘德拉还想说什么,想想,就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气。

  灵堂里安静下来,院子里也安静下来,人像是都走完了,没有一点声响。两个人正闷坐着,先生的一个徒弟推门进来,说:“大叔,我师傅从中午到现在没吃饭,肚子有些饥饿,能不能弄点吃的,等下救苦也好有点精神。”

  潘德拉坐起来,说:“哎呀,怠慢了怠慢了——外面没有安排厨师做饭吗?”

  “没有,我去厨房看了,一个人都没有。我想自己做点给师傅吃吧,没有米,没有菜,油盐酱醋都没有。大叔,你看能不能先随便弄点凑合着吃,我师傅实在饿得不行了。”

  潘德拉就有些生气了:“他娘的全都跑去看什么歌舞了!”又问,“管事在哪里?”

  那徒弟说:“我问了,管事的和一个人上县城去拉办丧事用的货去了。”

  李兰就问:“潘德军怎么不安排别人去?”

  潘德拉说:“一个人都找不到,他不去谁去?”

  潘德拉就让李兰赶紧去厨房下几碗面给先生三个人吃,他正发着烧,浑身无力,动都动不了,只好躺在床上生气。潘德拉躺了一会儿,实在躺不下去了,就起来,披上衣服穿了鞋,开了门走到灵堂里。潘武的棺材用四条长板凳架起来,孤零零的放在灵堂中间,棺材周围的地上摆了一圈白蜡烛,都差不多烧尽了,蜡油流了一地,有的只剩一点残火,有的早就熄了,灵堂里就变得很昏暗。棺材的前后两头各摆一个碗,碗里装着米,里面插着三炷香,也都烧完了,只剩几根香把子。棺材的前头烧了一堆纸钱,黑乎乎的纸灰被外面进来的风一吹,散得到处都是。房子的墙上钉了几根绳子,绳子上面拴着一些用朱砂画的符,被夜风一吹,全都簌簌抖动,把灵堂里弄得凄凄惨惨的。

  潘德拉见了这情景,掉了几颗眼泪,挪到潘武的棺材旁边,将一只手放在棺材盖上,对躺在里面的潘武说:“我的儿啊,都是我的错啊!我不该逼你,更不该打你,我要是不打你,你就不会大晚上的跑去县城,你要是不去县城,就不会发生这种事——”说到这里,潘德拉声音变哽咽了,他擦了眼泪,继续说,“儿啊,你从小就听话懂事,是个孝顺的孩子,只是脾气犟些,其他什么都好。你在这大河坝子也算有出息的人了,又能干,又上进,哪个年轻人比得上你?可是你都二十四了,连一个对象都没有,你说我能不着急吗?你看看你,现在死了,连个帮你送终守孝的妻儿都没有,连救苦的人都找不全,这就是无儿无女的可怜之处呀!我不是要逼你结婚,我也是想帮你找个对象,让你尽快娶妻生子,过得安稳一点,这才叫做生活啊!可是阎王就这么绝情,竟然一声招呼都不打,把你带走了。我都是快五十的人了,把一个儿子养这么大容易吗?本来指望他给我生个孙子,让我享几天福,现在却反过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这不是存心折磨我潘德拉吗?我这辈子虽然没做多少好事,可是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啊,怎么就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了?”潘德拉说到伤心之处,又忍不住哭起来,他用手抚摸着潘武的棺材,说,“儿啊,我对不住你,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你别怪我,我做这些都是希望你好,只是你命薄了。你安心走吧,你娘有我照顾着哩,潘文听话,我会尽快让他成家的。你放心吧,等你到了那边,逢年过节,我都会给你多烧点钱,啊。”潘德拉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擦眼泪,那眼泪却止都止不住,哗哗地流出来。潘德拉不愿再看到棺材,就进了屋,一个人躺在床上哭。

  王家那边还在放着流行音乐,“咚咚咚咚”地震着,只听那歌里头唱到:“一步踏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舞女也是人,心中的痛苦向谁说。。。。。。”

  潘德拉躺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传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看样子是潘文叫了几个家族中的小辈过来。没多久,潘文就进了屋,对潘德拉说:“爸,人都找来了。”

  “有多少人?”

  “只拉来十个人。”

  “怎么这么少?”

  “嗨,别说了,这几个人还是我拉了好半天,才很不情愿来的,其他的人无论怎么说都不来,都说要看看歌舞。”

  潘德拉就说:“十个就十个吧,简单弄了,尽早把你哥下葬。”

  潘文就出去安排救苦仪式去了。

  潘德拉重新躺下,一面听着外面的音乐,一面想:“王二哥的丧事都被他的几个儿子办成喜事了,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正想着,就听见两个年轻人来到窗户下面坐下,悄悄说起话来。

  一个人说:“你还别说,王大奎他三兄弟还真有钱,搞这么大的排场,这在咱们村子里还从来没见过哩!”

  一个说:“人家都是孝子,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你看办丧事那几天,那锣鼓班和先生都是专门请来的,那叫专业!还有那流水席,七天,每天从早吃到晚,根本不停,谁家有这么多钱来供全村人吃七天?”

  一个就问:“他三兄弟怎么这么有钱?”

  “王二伯有一份大家业,都分给他三兄弟了。还有,我听人家说,王二伯还攒下了一大笔钱,是留给三个儿子结婚用的,所以他们才能办这么大的葬礼。”

  “那王二伯真是有福了,死了还能享受这么大的葬礼,一般人死了哪有这种待遇。”

  “这说明王大奎三兄弟还是孝顺啊。王二伯也可以安心走了。”

  “安心走个屁!”潘德拉在里面听见了两个人的谈话,忍不住小声骂了出来。他在心里说:“王二哥死都不瞑目,还是我去给他闭了三次才闭上的!你们瞎了眼,被他三个儿子骗了,他们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让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大孝子。其实他们都是骗子,你没看见王二伯活着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对他的?那叫人吗?简直是畜生!现在人都死了,还搞这么大的排场,我看不是给王二哥送葬的,倒是他们用来庆祝王二哥终于死了的!”

  外面两个人还在继续说话,一个说:“刚才那歌舞真好看!”

  另一个奇怪地笑起来,说:“怎么,你是看上那些跳舞的女子了?”

  “你难道看了不心动?咱们在农村什么时候看过这种表演?听说这歌舞团是专门从县城里请来的!”

  “我那会儿上厕所去了,什么都没看到!等我回来的时候她们都下台了,再要上台跳时,就被叫到这边来了。”

  “你没看到真是可惜,你不知道那舞跳得有多精彩!”

  “有多精彩?你快给我讲讲!”

  接着,潘德拉就听见他们交头接耳地说起来。

  “……我当时都看傻了,这是要干什么呀?我看看其他人,男人们眼睛都直了,那些妇女就皱起了眉头。我就继续往下看,眼睛就不敢再眨一下了……这时我就听背后有妇女悄声对他孩子说:‘走,回家去,这些东西不好看。’那孩子不走,还要看,女人就打了几下屁股,说:‘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小孩子家看什么?快滚回去!’那孩子就哭了,就是不肯走,妇女就把孩子抱走了。我继续看台上,这一看吓我一大跳……这时台下的妇女们都‘呀’了一声,都遮住了眼睛,起身离开了,嘴里都说:‘害羞害羞!太丢人了!’男人们都笑起来,把空挡补了,挤在一处继续看……这时就听见陈老三的媳妇尖着声音跑过去,一把揪住陈老三的耳朵,骂他:‘你个挨千刀的,好啊,你就背着老娘说这些话呀!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陈老三是个怕老婆的人,被他媳妇这么一揪,就软下来,求她饶命,他媳妇不放他,就把他拖回家去里,嘴里说:‘看老娘回去怎么收拾你!’我们见了都笑得肚子痛……”

  说到这里,院子里就有人喊:“都过来,都过来,领救苦棒了!”

  窗户旁边的两个年轻人就跑开了。潘德拉全听在耳朵里,骂道:“真是伤风败俗!这办得是什么丧事啊?王二哥,这就是你的儿子们做的好事!”

  救苦仪式开始了。潘文拿着潘武的灵幡走在前面,十个后生,每个人左手拿着一炷香,又手拿着一根半米长的竹竿,跟在潘文后面,依次进入灵堂,绕着棺材转一圈,又转出来。院子放着一个大火盆,本来是孝子烧纸钱用的,因为人少,就事先把纸钱放进去烧了。火盆再过去一点是一个蒲团,救苦的孝子们从灵堂转出来后经过蒲团前,要跪在蒲团上,给死者磕一个头,然后站起来继续转。先生就领着两个徒弟在灵堂里唱“救苦经”,救苦仪式要等到唱完“救苦经”后才能结束。换做平时,院子里肯定挤满了看救苦仪式的人,救苦的孝子至少也有二三十个,但是现在人都跑到王家去看歌舞了,所以院子里除了几个家族中帮忙的妇女和十一个救苦的孝子外,就没有人了,冷冷清清的。那些家族里的后生也都心不在焉,心思都放在王家那边的歌舞上去了,每个人都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救苦仪式结束了,大家就散了,后生们见没事了,全都跑到王家去看表演了。先生和他的两个徒弟因为太累,就到潘文房里去睡了。潘文见剩下的几个帮忙的人都有些疲惫,就谢过他们,请他们回去休息了,潘德拉家就一个人都没有了。潘德拉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见外面没有了一点动静,就叫潘文。潘文进屋,潘德拉问他:“现在几点钟了?”潘文说:“晚上九点。”潘德拉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今天这一天好长啊,感觉像是过不完了一样。”潘德拉又问:“外面怎么没动静了?”潘文说:“救苦仪式结束了,大家都走了。”潘德拉凄凄地说:“怎么就走了?好歹也留下来和潘武说几句话呀。”潘文说:“爸,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了。”潘德拉说:“累了在这里歇不行吗?这是潘武离开人间的头一晚,就不能抽出点时间来陪陪他吗?他连个儿女都没有,就这么没了。。。。。。”潘德拉说着又哭了起来。潘文赶紧安慰他:“爸,有我守着大哥呢,大哥不会孤单的。”潘德拉说:“好,你今夜就守着他,多和他说说话,那边没有人和他说话的。”潘文看着潘德拉,心里也难过,就退出去了。

  潘德拉躺在黑暗中,对潘武说:“潘武,我的儿,都怪我,连个丧事都没给你办好,你怪我吧,是我的过错呀!”

  王家那边还在放着音乐,大音响里还在“咚咚咚咚”地响着,夜晚似乎也被震得抖动起来。

  潘武的丧事胡乱办了三天,第四天,潘武就下葬了,埋在潘德拉在山坡上的地里。那一处地正对着观音庙所在的悬崖,地理先生说那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因为那悬崖就是保护坟地的屏障。潘德拉懒得管什么风水,他只想让他的儿子安息。

  按照习俗,潘武下葬的那天,潘德拉和李兰都没有跟着上山,他们夫妻两把潘武的棺材送出了院子就停住了,不再往前走,只是站在院子门口目送潘武的棺材抬走。潘德拉在潘武下葬后的那天下午一个人去了山上,在潘武的坟边坐了好久才回家,走的时候他对着潘武的坟说:“儿啊,你先安心在这里睡啊,过不了多少年,我就来陪你的。那时候,我就再也不逼你做什么事了,你想干啥就干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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