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房檐屋后
父亲在我大约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把家里原来东屋的三间平房往上盖了一层,变成了楼房,房子外墙还涂了水泥。墙根处用水泥砌了大概高约三十公分,宽约四十公分的斜坡,当地人称之为“散水”,为了防止下雨后墙根积水,损坏地基。楼房是坐东朝西的,屋后还有棵大树,夏日午后,此处也就自然成了乘凉的好地方。
在我初中一年级的暑假,大部分午后的时光就是在这个房檐屋后度过的。父亲知道我喜欢看书,有时经过街边的书摊时,用他有限的预算给我买些二手书或是盗版书。父亲给我买的第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天蓝色的封面。这本书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冬妮娅和保尔之间在监狱里相逢那段故事,冬妮娅为了不被不喜欢的人占有,决心在前夜向保尔献身。这本书之后,父亲给我买了四大名著中的三本,《水浒传》、《三国演义》以及《红楼梦》,这三本均是盗版,封皮是软的,里面的纸张惨白而又轻薄,还有错别字,看起来有种晃眼的感觉。但这依旧不影响我看书的热情,尤其是《水浒传》的快意恩仇和《三国演义》的神机妙算,那个时候读《红楼梦》却是读的昏昏欲睡。四大名著中我唯一看的正版书籍是《西游记》,这本书还是从庄上的一名老师家借的,硬纸封皮,纸张厚实清晰。
下午午休起床后,我拿两张有靠背的椅子来到房屋后,一张用来坐,一张用来放脚,手里拿本书,便旁若无人的看起来。房檐后是条小路,不时有人经过,有的经过的时候,会说句:这娃真用功,以后会有出息哩。我抬头笑笑说:我这是看闲书的。有的经过时会说句:娃啊,别要说那么厉害,要看看歇歇啊。我说:中,一会就去玩。
我们隔壁有位吕大爷。因为年轻时住的房间过于潮湿,后来得了风湿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看了无数的医生,吃了无数的药,总不太见效。后来不知从哪得到一个偏方,是说抓一些毒性强的马蜂,装在瓶子里,然后倒扣在膝盖上,让马蜂来蛰膝盖,用来以毒攻毒,而且要坚持一个月。吕大爷一般也是午休起床后,拿着一瓶马蜂来到我家房檐后的树下,开始他的“马蜂治疗”。这个治疗倒是吸引了不少庄上的小伙伴们过来观看。这种马蜂毒性很强的,一般情况下被蛰到后,身上会起一个大包,很久才会消下去。而吕大爷则是用一瓶马蜂来蛰自己的膝盖,马蜂蛰的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还挺享受的。有小伙伴问:吕大爷,被马蜂蛰疼不疼啊?吕大爷说:一点都不疼,很舒服的,你要不要也试试。小伙伴吓得赶紧躲开,说:我才不要试呢。有一次吕大爷的马蜂不小心跑出来一个,刚好蛰到一位小伙伴的脸,小伙伴吓得哇哇大哭,脸上顿时红红的,肿肿的。这位小伙伴的母亲闻声赶来,吕大爷赶紧道歉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把马蜂弄跑出来了。小伙伴母亲说:没事,大爷,是我家娃太调皮了,我带他去卫生所看看就好了。
庄上的小伙伴阿烨有天淋雨后发烧了,身上无力,他的父母抬了一张小竹床放在我家屋檐后,让阿烨在小竹床上乘凉。庄上有位年纪稍大点的伙伴阿宇那段时间和阿烨因为一些小事有些过节,心里有些怨气刚好无处发泄。他趁着只有阿烨一个人睡着的时候,用一节小棍,蘸了些鸡屎,涂在了阿烨的嘴上。谁知刚好被阿烨母亲抓个现行,阿烨母亲抓着阿宇的胳膊,找他父母理论。阿宇父母自知理亏,阿宇父亲一怒之下给了阿宇一耳光,阿宇母亲则不停地道歉。后来阿宇母亲买了一点水果,专门上家拜访,此事算是作罢。
阿宇家离我家也挺近的,他大我两三岁,有段时间我们处的还是比较亲密的。记得那时他家还是瓦房,客厅中间挂着毛主席相片,左右两侧则是挂着十大元帅和十大将军的相片。那段时间我们家电视坏了,而当时热播的电视剧刚好在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播出,我只好端着饭碗去阿宇家蹭电视看。有一天父母要有事,要晚上很晚才回来,父母知道我不敢一个人睡觉,提前和阿宇父母说好,让我和阿宇一起睡。晚上我带了一包方便面去找阿宇,把调料粉撕开倒进方便面,然后将方便面捏碎了吃,我一口,他一口,吃的可开心了。记得当时阿宇的鞋子很臭,时不时能够闻到他的脚臭味。不过这也一点也没影响我们开开心心地吃方便面,因为方便面在那时算是上好的零食了。
阿宇学习一直不算好,初三开学没多久就决定退学了。后来在一个亲戚的邀请之下,去山西大同学修车。阿宇那时的个头不高,父母为他买了一套西装,一双皮鞋,说是出远门要打扮得像样一点。阿宇离家那天早上,经过我家房檐后那条小路,阿宇父亲把他的行李箱绑在摩托车的行李架上,阿宇穿着那套西装,坐上摩托车出发了。那时阿宇不到十八岁,阿宇母亲看着阿宇瘦小的、远去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
阿宇坐着父亲的摩托车到了市汽车站,然后乘坐省际长途汽车,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颠簸,来到山西大同。阿宇对大同的第一印象是,路上的重型大卡车非常地稠密,个个装载的满满当当的。大同盛产煤,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的煤,要往外运输,路上的卡车自然也就车水马龙的。阿宇索要投奔的亲戚就是一个开卡车修理铺的。这位亲戚是阿宇的表叔,年纪与他父亲相仿,在年轻的时候来到大同闯荡,从一个学徒工,到大师傅,再到自己独立开店,一步步把铺面做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在大同汽车修理行业里是能够排的上名的。阿宇的表叔和阿宇的父亲是发小,一起放过牛,上过学,割过草,一起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虽说阿宇表叔多年没有回老家了,但是随着年纪的增大,却越来越留恋故乡的人和事。这次阿宇过来投奔,也是阿宇表叔得知阿宇下学之后,没有出路,主动和阿宇父亲商量,让他过来跟着自己学门手艺。阿宇父亲当时正为阿宇的前程发愁,农村孩子下学之后,可选的出路是比较少的。阿宇表叔正是在这个时候,伸出了橄榄枝,这让阿宇父亲相当地感动。虽说是发小,可是这么多年不联系了,跟人家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如果是让自己主动开口找人家,还不一定能开的下口。现在人家主动来说,就省了这重顾虑。
阿宇来到修理铺的第一个晚上,阿宇带着阿宇和一帮徒弟们,在当地一个不错的饭店给阿宇接风洗尘。阿宇虽说是第一次出远门,可是并不像一般农村小孩那样拘谨,大大方方地向表叔和其他师兄们轮流敬酒,体面的话,好听的话,俏皮的话,一句接一句。这给阿宇表叔和师兄们留下了不错的第一印象。
阿宇在学校里学书本知识,觉得千难万难的,没想到在学习修车的时候,竟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悟性,有点无师自通的感觉。经过半年的训练,阿宇的修车水准跟其他干了三四年的师兄们已经不相上下了。这让阿宇的表叔感觉很欣慰,暗暗觉得自己这个表侄脑袋还是挺灵光的,待人接物也比较老练。渐渐地有一些卡车师傅来店里修车的时候,指明要阿宇来修。一方面是阿宇修理技术好,另一方面是阿宇嘴甜,每个来的修车师傅,都热情地给人家让烟,倒水,修车期间还陪着人家天南海北地聊。往往车修好的时候,修车师傅还觉得跟阿宇聊的意犹未尽。店铺里也有些比较老的师傅,看着阿宇渐渐红火起来,威胁到自己在店里的地位,开始谋划着要暗地里整下他。要整一个人,就要先找到他的弱点。
通过观察,老师傅们发现,阿宇在女色方面表现得尤为痴迷。阿宇随着在店里地位的提高,收入也水涨船高。手中有了闲钱,又正值荷尔蒙旺盛的年纪,阿宇开始沉迷于灯红酒绿的夜生活。阿宇表叔对此也略有耳闻,中间也曾有意无意提醒过阿宇,注意不要玩过火了。
有一天收工后,阿宇来到经常去的一家洗浴中心,一位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主动来撩阿宇。三下五除二,阿宇就拜倒在这位年轻女子的石榴裙下,然后两人在附近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到了房间,阿宇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与年轻女子共享鱼水之欢。两人正值**之际,房间传来激烈的敲门声,说是警察查房。就这样阿宇被处拘留并罚款。后来还是阿宇表叔去将阿宇保了出来。这件事出了以后,自然影响了阿宇表叔和其他师兄对阿宇的评价。阿宇在修理铺蒸蒸日上的势头有些衰减。
阿宇百思不得其解,事情为什么会这么地巧合。后来一个和阿宇处的好的师兄对他说,这是有几个老师傅给他设的局。阿宇这次惊醒过来,这是他入社会后所上的重要的一课。经过这件事以后,阿宇对人更多了几分防护之心,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另外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了不仅仅要考虑自己的饭碗,还要考虑别人的饭碗。尽管他知道了那几个整他的老师傅,可依然对他们毕恭毕敬,甚至比以前做的更甚,这让几个老师傅觉得有几分诧异,渐渐对阿宇有所改观。阿宇就这样凭借老成的手法,度过了这次危机。经此以后,阿宇在人情世故方面更加的练达,对自己弱点也更加的克制,终于成了修理铺绝对的二号人物。
阿宇表叔也清楚阿宇终究不是久居人下之辈,也有意扶持他独立门户出去,阿宇虽然也有此意,但毕竟老板是自己的表叔,当时也是表叔的雪中送炭,自己才有机会一步一步到今天。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主动提独立门户的想法的。一天收工后,阿宇表叔单独请阿宇去了一家豪华饭店,订了一个独立包间,还带了一瓶上好的汾酒,两人把酒言欢,喝到兴致浓处,阿宇表叔提出接下来要扶持阿宇独立开店。阿宇先是几番推辞,在阿宇表叔的劝说之下,阿宇终究还是答应了。
属于阿宇自己的修理铺红红火火地开张了,依靠熟练的技术和练达的人情,没过多久店铺走上正轨。在一个小城市,市场容量是有限的,阿宇的逐渐红火,势必带走一部分原来属于阿宇表叔的老主顾,阿宇心里很清楚。所以阿宇开店以后,隔三差五就带些好烟好酒去看望表叔,或是请表叔一家去市里豪华的饭店小聚。阿宇表叔也心知肚明,坦然笑纳了。
开店后的第一个春节,阿宇提了辆黑色的小轿车开回了家,当时庄上有车的人家应该一个巴掌数得过来。阿宇请了一帮年纪相仿的伙伴到他家里喝酒,酒席上阿宇说:下学是学习的开始,人真正的学习是从踏入社会以后的,长到老,学到老。当时我也在场,看着阿宇此时的意气风发,很难想象,几年前那个在我家房檐屋后,往躺在竹床上的阿烨嘴上抹鸡屎的娃和现在的修理铺老板阿宇是同一个人,岁月无情,岁月亦有情。也很难想象几年以后,当年躺在我家房檐屋后竹床上的阿烨,已经硕士研究生毕业,在一线城市的核心CBD开起了自己的公司。那位在我家房檐屋后的吕大爷,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再无心力拿着马蜂来蛰自己的膝盖了。
后来阿宇在山西大同生儿育女,将父母也接了过去,故乡渐渐成他乡,他乡渐渐成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