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剧痛。

　　路明非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熔炉又瞬间投入冰海的铁锭，每一寸骨头都在哀嚎，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迪里雅斯特号在他的言灵“天地为炉”的强行维持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原本精密坚固的金属外壳，此刻像一块被顽童揉捏的橡皮泥，扭曲变形，巨大的裂痕处，刺骨的海水正疯狂地涌入，又被路明非那微弱却顽强的意志强行“焊接”住一部分，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蒸腾起滚烫的水汽。

　　代价是惨烈的。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路明非的意识在深渊的边缘反复徘徊，只剩下这句言灵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被他一遍遍无声地嘶吼出来。

　　每一次催动，都像是在抽取自己的骨髓和灵魂。他的七窍都在渗血，视野一片猩红模糊，皮肤下血管如同活蛇般扭曲凸起，仿佛随时会爆裂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是生命力被过度透支的警报。

　　楚子航和凯撒早已在核爆的冲击、言灵使用负载和后续的深海高压中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座椅上，生死不明。

　　只有路明非，凭借着那股被小天女激励过的狠劲、凭借着对无数次捞过他的师姐的欠下的人情未还，以及对那个红发巫女的无法言说的愧疚与承诺——他还没带她去看真正的天空树，还没教会她更多这个世界的美好，还没能弥补自己一次次仓皇逃离带给她的孤独——这股混杂着求生本能和强烈情感的执念，像风中残烛般摇曳，却死死不肯熄灭。

　　他榨干最后一丝精神力，操控着天地为炉，强行推动这具残破不堪的钢铁棺材，朝着上方那象征着生存的、微弱的光亮——海平面，一寸寸地挪动。每一次微弱的上升，都伴随着他生命力的急剧流逝。

　　潜艇内，警报早已哑火，只剩下海水涌入的咆哮和他自己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

　　……

　　海面上，死侍的盛宴已经开始。

　　源稚生如同修罗降世，蜘蛛切与童子切在他手中化作两道黑色的死亡旋风。

　　刀光所及之处，死侍扭曲的肢体、坚硬的鳞片、喷吐的毒液，皆被斩断、撕裂、净化！

　　乌鸦和夜叉率领的执行局精锐紧随其后，枪火与刀光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将不断涌上来的死侍群死死压制在海面一个相对狭小的区域。

　　腥臭的血液和残肢断臂染黑了海水，嘶吼与爆炸声震耳欲聋。

　　源稚生浴血奋战，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混乱的海面。他不仅仅在斩杀死侍，更在疯狂地搜索着任何可能属于迪里雅斯特号的碎片，任何一丝人类活动的迹象！

　　每一次刀光闪过，都伴随着他内心的焦灼呐喊。

　　“隼”号快艇如同幽灵般停泊在战场的外围，引擎保持着最低怠速。

　　绘梨衣安静地站在船头，海风吹拂着她红色的长发。她似乎对不远处血肉横飞的激烈战斗毫无兴趣，金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下方翻腾的、混杂着死侍的墨色海水。

　　她的小手握着那柄儿童木剑，无意识地轻轻拨弄着涌到船边的浪花。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那双总是带着些许茫然和空洞的金色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穿透了数百米深污浊的海水，捕捉到了某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光点。

　　是……路明非君？

　　那双炽烈的黄金瞳。

　　绘梨衣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生动的、带着巨大惊喜的表情。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橘政宗的方向，也没有任何犹豫。

　　下一秒，在快艇上留守的执行局成员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个穿着精致和服的少女，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投入母亲怀抱的孩童，轻盈地、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噗通！

　　一朵小小的水花在海面绽开，瞬间就被周围的巨浪和污血吞没。

　　绘梨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了冰冷海水之中！

　　“绘梨衣小姐！”快艇上的执行局成员吓得魂飞魄散，凄厉的呼喊被淹没在战场噪音中。

　　他们想要跳下去救援，但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死侍，恐惧瞬间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

　　“该死！那是什么？！”正在指挥作战的源稚生敏锐地捕捉到了“隼”号方向的异常骚动和那声绝望的呼喊。

　　他猛地一刀劈开挡路的死侍，扭头望去，只看到“隼”号快艇旁一圈迅速消散的涟漪，以及船上成员惊恐万状的脸。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锥般刺入源稚生的心脏！

　　绘梨衣……她跳下去了？！在这种地方？！为了什么？！

　　源稚生的大脑一片空白。

　　无论发生了什么，让绘梨衣深入这片死亡之海，都等同于将她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她的言灵固然强大，但她的身体……她的心智……在这片核爆后的地狱里，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夜叉！乌鸦！这里交给你们！不惜一切代价顶住！”源稚生对着通讯器狂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怒而嘶哑变形。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清剿阵线，什么死侍群，蜘蛛切狠狠斩断一头扑上来的死侍头颅，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炮弹般从“海龙”突击艇上弹射出去，朝着绘梨衣入水的方向，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那漆黑污浊、充满嗜血怪物的海水之中！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包裹了源稚生，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辐射的灼烧感。他强忍着不适，黄金瞳在深海中点亮，如同两盏探照灯，疯狂地扫视着下方污浊的海水。

　　他看到了成群结队向上浮游的死侍狰狞的轮廓，看到了翻涌的泥沙和破碎的残骸……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更深、更暗的海域，一个扭曲变形的、勉强维持着潜艇轮廓的巨大金属造物，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如同垂死的巨鲸般，挣扎着向上漂浮！那残破的外形，赫然是——迪里雅斯特号！

　　希望如同爆炸般在源稚生心中炸开！他们真的还活着？！

　　但下一秒，他的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就在那艘残破潜艇的上方不远处，一个穿着和服的、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正像一片轻盈的红叶，朝着潜艇的方向，迅速地下潜！是绘梨衣！

　　而在绘梨衣与潜艇之间，数头体型格外庞大、形态更加扭曲可怖、明显是死侍群中精英甚至首领级别的怪物，似乎也被那艘移动的金属棺材吸引，正嘶吼着，张开布满獠牙的巨口，朝着潜艇和绘梨衣的方向，加速扑去！

　　“绘梨衣！躲开！”源稚生在心中狂吼，肺部的空气几乎要爆开。他拼命下潜，蜘蛛切在水中划出凌厉的轨迹，斩向最近的一头死侍。

　　但他距离太远！太远！那些精英死侍的速度快得惊人！

　　就在源稚生目眦欲裂，以为绘梨衣要发动言灵的瞬间——

　　深海之中，绘梨衣那双金色的眼眸骤然亮起！

　　却依旧是平日的懵懂或平静，而非是一种冰冷、威严、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绝对意志。

　　她没有看那些扑来的狰狞怪物，目光牢牢锁定在潜艇那布满裂痕的观察窗上，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金属和浑浊的海水，看到了里面那个气息微弱、濒临破碎的身影。

　　她甚至没有抬起她的小手。

　　只是意念微动。

　　一股无形的、无法抗拒的规则之力，以她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无声地扩散开来。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只是感觉，她可以，所以她就这样做了。

　　那几头凶神恶煞扑向潜艇和绘梨衣的精英死侍，身体在半空中骤然僵硬！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源稚生反应过来，他快速游过去，释放小规模的王权，把死侍碾压进入更深的海底。

　　绘梨衣对此毫不在意，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朝着那艘伤痕累累的潜艇游去，目标明确而坚定——路明非君。

　　绘梨衣已经游到了潜艇旁边。她伸出白皙的小手，轻轻贴在冰冷的、布满裂痕的金属外壳上。她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扰到什么。然后，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感知。

　　潜艇内部，路明非的意识已经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不要死”的执念还在机械地重复。

　　模糊中，他似乎感觉到一股无比温暖、无比熟悉的气息靠近了。那气息……像春天里盛开的樱花，带着阳光的味道，驱散了深海的冰冷和死亡的阴影。

　　是……幻觉吗？还是……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睁不开沉重的眼皮。

　　而潜艇外，绘梨衣贴在金属外壳上的小手，似乎感受到了里面那个微弱心跳的挣扎。

　　似乎感受到了亲切的气息，路明非的身体自以为安全了，停止了言灵的催动，破破烂烂的迪里雅思特号终于解体。

　　源稚生火急火燎抓住凯撒和楚子航，带着两人游回水面，至于路明非……

　　看起来不需要他了……

　　可恶啊！源稚生想把路明非撕碎。

　　而另一边，绘梨衣凑近了些，确认了眼前这个血人是路明非，好奇地用手触了触路明非。后者下意识地抓住了绘梨衣，给了她迟来的拥抱。

　　绘梨衣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的小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温柔的表情。

　　她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她好像很重要了，不是没人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