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下潜决定
蛇歧八家本部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如同角斗场,橘政宗端坐上首,温和的笑容下是深潭般的城府。
两侧的家主们目光沉凝,如同盘踞的石像。
对面,路明非、凯撒、楚子航三人端坐,零如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静立在路明非身后半步,帽檐下的视线冰冷地扫视全场。
“卡塞尔学院的要求,蛇歧八家理解并尊重。”橘政宗的声音平缓,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日本海底的秘密,关乎初代种的复苏,兹事体大。三位专员愿意亲自下潜探查,勇气可嘉。蛇歧八家将全力提供技术支持与后勤保障。‘迪里雅斯特号’深潜器已准备就绪,由我蛇歧八家最优秀的工程师团队操控。安全方面,诸位大可放心。”
迫于学院的压力,在拖沓了好几天之后,还是必须同意下潜。
但橘政宗已经清理了表面的数据,只要本部的专员不能活着回来……那就万无一失了。
“安全?”路明非的声音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他没有看橘政宗,目光落在桌面的反光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木质纹理。
“把性命完全交到认识不足一周、且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合作方手中,很难让人真正放心。”
他的话语直白得近乎尖锐。
会议桌旁几位家主的眉头立刻锁紧,空气骤然绷紧。
这个一开始他们以为是“白痴”的S级,不知何时开始,有一种压迫感了,仿佛之前最开始的见面只是掩饰。
他们一直以为小组的队长是凯撒,而路明非只是摆出来迷惑他们的,到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而橘政宗老谋深算,自然看出来路明非之前的矛盾心理,以及见到绘梨衣之后,路明非就变了一个人。
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凯撒的金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微微侧头看了路明非一眼,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没有愠怒,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这几日与源稚生的相处,这位蛇歧八家少主展现出的责任感、近乎严苛的武士道精神以及对他们有过的真心流露,赢得了凯撒内心深处的认同与尊重。
他相信源稚生的为人。但他也理解路明非的顾虑——作为团队领袖,他必须尊重组员的判断,即使不完全认同。
“路明非,”凯撒开口,声音沉稳,带着加图索家特有的从容腔调,“源君的能力与担当,我们有目共睹。蛇歧八家在此事上与我们目标一致,共享风险。”
他没有说“我信任源稚生”,但“有目共睹”和“共享风险”已经含蓄地表达了他的立场,同时也在提醒路明非团队的共同目标。
源稚生坐在橘政宗下首,闻言只是抬眼,目光沉静地掠过路明非和凯撒,最终落在虚空一点,没有任何辩驳或表示。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无需言语的担保。
路明非像是没听到凯撒话语中的倾向,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锥,直刺橘政宗:“下潜可以。但我的条件是:零必须留在海面指挥中心,作为我方全权代表,拥有最高级别的监控权限和紧急决策权。所有深潜器操作指令、环境数据、生命体征信号,必须实时、完整、毫无保留地向零开放。这是底线。”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凯撒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理解路明非对零能力的信任,也明白要求监控权的合理性。但路明非这种近乎独断、不留情面的方式,在如此敏感的合作中,可能会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微妙平衡,甚至让源稚生难堪。
他尊重组员的意见,但更希望以更圆融的方式达成共识。
楚子航依旧沉默,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他的目光在路明非的坚决、凯撒的审慎、源稚生的沉默以及橘政宗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面容上缓缓移动。
他捕捉到了路明非那份警惕下更深层的不安。
橘政宗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路明非的质疑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
他轻轻抬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目光温和地看向路明非:“路专员心系同伴安危,谨慎行事,老朽深表理解。零小姐的才能,我等亦有所耳闻。让她留在指挥中心,参与监控,自然无妨。”
他答应得异常爽快,甚至带着一丝赞许,“为了共同的目标,多一层保障也是好的。稚生,你看?”
源稚生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可以。指挥中心所有相关数据流与指令通道,向零小姐开放最高权限。我方操作人员会全力配合。”
他没有看路明非,只是陈述一个决定。
凯撒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了一丝。在他眼里,源稚生的直接承诺,比橘政宗的场面话更有分量。
路明非也点了点头,但并未就此罢休。
他的视线转向橘政宗,提出了第二个要求,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下潜之前,我需要见绘梨衣一面。”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
源稚生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眼神骤然凌厉如刀,猛地射向路明非,按在桌面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冰冷的气息无声扩散。
橘政宗脸上那完美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明显的凝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几位家主更是面露惊愕或明显的不悦。
“路专员!”橘政宗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温和的表象下已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被冒犯的冰冷,“绘梨衣身体抱恙,需要绝对的静养,不便见客。况且,下潜任务刻不容缓,时间窗口有限,此刻……”
“只是见一面,说几句话。”路明非打断他,眼神异常坚定,毫无退缩之意,“不会耽误任何准备工作。这,是我的另一个条件。”
他将“条件”二字咬得清晰而沉重。
这一次,连凯撒都感到了强烈的困惑和一丝不认同。他看向路明非,冰蓝色的眼眸中带着询问。
绘梨衣是蛇歧八家极其特殊的存在,源稚生对其保护的严密程度凯撒亲眼所见。路明非此刻执意要见,在凯撒看来,不仅不合时宜,更像是在挑战蛇歧八家最敏感的神经,无谓地激化矛盾。
他尊重路明非作为组员的坚持,但更清楚团队行动的大局。
楚子航的目光也落在路明非身上,带着更深的探究。他敏锐地察觉到路明非这份坚持背后,隐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预感。
他们不明白,路明非却知道绘梨衣的能力,上辈子能在海面遇到绘梨衣绝非偶然,她必定是被人刻意安排,至于作用……清理死侍,以及……他们!
只要能让绘梨衣知道路明非他自己下潜了,绘梨衣肯定会让他们安全上岸。
“路专员,”橘政宗深吸一口气,笑容重新浮现,却显得更加公式化和冰冷,如同戴上了一副新的面具,“你的关心,老朽代绘梨衣心领了。但她确实不便见客。下潜任务,关乎人类存续。若因私事耽误了如此重大的行动,恐怕卡塞尔学院那边,你也无法承担后果吧?”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压下。
路明非沉默了。他迎视着橘政宗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眼神,感受着源稚生身上散发的、近乎实质的警告气息,也看到了凯撒眼中那份出于团队考量的不赞同。他明白,橘政宗绝不可能答应。
强硬下去,不仅徒劳,更会彻底撕裂本就脆弱的合作,将团队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几秒钟的僵持,如同沉入深海般压抑。
终于,路明非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疲惫。
那是一种混杂着深深失望、无奈妥协,以及无人能懂的、沉甸甸的决绝。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
“好。不见。”
他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那么,请务必保证零在指挥中心的权限不受任何形式的干扰。这是最后的底线。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一切后果,蛇歧八家自负。”
橘政宗眼底深处那丝寒芒终于隐去,公式化的笑容重新变得“温和”:“这是自然。请路专员放心。时间紧迫,即刻准备下潜事宜吧。”
会议结束。走出会议室时,凯撒走到路明非身边,没有质问,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一丝无奈和作为领袖的提醒:“明非,源稚生…值得这份信任。下次,或许可以换种方式。”
他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动作带着加图索式的理解与担当。他尊重路明非的谨慎,但也希望他能更信任自己这个组长对局势的判断。
路明非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
他明白源稚生值得信任,但他这个人太别扭了,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更何况,蛇歧八家当家的,实质上还是橘政宗……
路明非目光望向走廊深处,仿佛能穿透重重墙壁,看到那个被囚禁在华丽牢笼中的身影。
楚子航沉默地跟在后面,若有所思。
源稚生站在会议室外,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复杂。橘政宗无声地出现在他身旁。
“他对绘梨衣的执着,你怎么看?”老人问,
源稚生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蜘蛛切刀柄。路明非最后那个疲惫妥协却又暗藏决绝的眼神,让他总觉得自己能够信任他。
绘梨衣……她长大了,得随她自己走路了……
“老爹,等他们上来了,我亲自考校他,如果能够通过,绘梨衣也同意,我也无妨。”源稚生生冷地回应。
橘政宗眼底划过一丝算计。
好大儿可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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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多少天了。
天花板的裂纹在晨光中像一条安静的银鱼。
绘梨衣端正地坐在恒温地板上,怀里抱着“小夜”。
空气净化器发出柔和的嗡嗡声,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白色蜜蜂。
她把脸颊贴在小夜冰凉的布脸上,黑纽扣眼睛依旧看着固定的方向。
“今天,林克要去打盖侬。”她对着小夜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雪地上。
小夜没有回答。
她并不在意。
小夜总是这样安静的。
墙上的显示屏亮起:07:00。
传递口无声滑开,送来淡而无味的营养粥和五颜六色的药丸。
绘梨衣小口吃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床头柜。
那里,在游戏机的旁边,静静地躺着她的新宝物。
吃完最后一口粥,她立刻用纸巾擦干净嘴角,几乎是爬着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金属片。
三角力量。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凸起的、棱角分明的纹路,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触感。
每一次触碰,都像按下一个无形的开关,唤醒一段模糊却温暖的记忆碎片。
那个议事厅。
好多好多严肃的脸,像图画书里板着脸的武士。
空气沉沉的,压得人想睡觉。
她抱着小夜,绞着他的金头发,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然后……光。
不是灯的光。是那个小小的、会发光的东西。在一个人的手里。
那个人……路明非君。
她对会议的内容并不感兴趣,但记住了这个名字。因为路明非给了她宝物。
绘梨衣微微歪着头,暗红色的长发滑落肩头。
她努力在脑海里拼凑那张脸。不像哥哥那样棱角分明,带着刀锋般的冷冽。也不像橘爷爷那样,总是带着温和却像玻璃罩子一样的笑容。
路明非君的脸……有点圆?眼睛很大,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在她走过去的时候,他的脸好像变得更红了,像游戏里吃了辣椒的林克。
她记得他手指的温度。当她去碰那个发光的小三角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暖暖的。
和哥哥的冷峻、医生的消毒水味道、橘爷爷身上淡淡的熏香都不一样。
是一种……太阳晒过被子的味道?她只在图画书上见过太阳和被子的样子。
“路…明非…君。”她对着掌心的徽章,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翕动着嘴唇,试图模仿记忆中的音节。
气流在喉咙里摩擦,没有发出清晰的声音。
但她觉得很开心。
她在心里叫了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给她这个光呢?
绘梨衣想不明白。
哥哥会带给她漂亮的公主裙和新的游戏卡带。橘爷爷会带来苦涩的药和厚厚的书(虽然她看不懂)。医生会带来针头和冰凉的听诊器。他们给她东西,都有“原因”。漂亮的裙子是“为了得体”,药是“为了健康”,书是“为了学习”,针头是“为了检查”。
路明非君呢?他给她这个小小的、会发光的三角,是“为了”什么?
没有原因。
就像游戏里,林克在路边遇到一个旅人,旅人送给他一个烤苹果,只是因为他看起来饿了。没有任务提示,没有报酬。只是……给了。
绘梨衣把徽章举到眼前,让房间里恒定的光线穿过金属片的边缘。它在她的视野里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晕。她小心地用指尖数着那三角的三个尖角。
一。二。三。
像三个小小的勇士,手拉着手。像林克、塞尔达公主和…那个总爱炸东西的鼓隆族大哥(她忘记名字了,但记得他圆滚滚的样子)。
她突然把小夜抱得更紧了,把徽章小心翼翼地按在小夜胸口的和服布料上。冰凉的金属贴着柔软的棉布。
“小夜,你看。”她对着布偶黑纽扣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这是路明非君给我的光。他…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绘梨衣努力寻找词汇。她的词汇库像一座堆满了宝藏却布满灰尘的仓库,很多词她知道意思,却很少使用。
“他…会害怕。”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是的,害怕。她看到过他眼中的惊慌,像被突然出现的守护者吓到的林克。哥哥不会害怕。橘爷爷不会害怕。医生也不会。只有路明非君,他的害怕那么明显,却又在害怕中,把光递给了她。
“他不说…为了。”她又补充道,指尖轻轻摩挲着三角的纹路,“只是…给了。”
这份“没有原因”的给予,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她寂静如深潭的心湖。
没有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圈从未有过的、细微而奇异的涟漪。打破了那潭水亘古不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孤独。
她抱着小夜,把脸颊贴在那枚冰凉的徽章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不再是海拉鲁大陆的冒险,也不是天花板裂纹组成的银鱼。而是一双湿漉漉的、带着点惊慌却又很温暖的眼睛,和递出光时那微微发红的、圆圆的侧脸。
“路明非君…”她在心里又念了一遍,感觉这三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糖果,在舌尖融化,带着一丝陌生的甜味。
窗外,东京的夜空阴沉沉的,酝酿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而在蛇歧八家重重守卫的深宅之中,在这间恒温、无菌、寂静得如同水晶棺椁的房间里,一个抱着布偶的绯袴少女,正将一枚小小的游戏徽章贴在脸颊上,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下,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那是来自“外面”的、第一个没有附加任何条件的礼物,也是她孤独堡垒被凿开的第一道微光。
她不知道深海之下即将上演的残酷杀局,也不知道这枚徽章的主人正被卷入致命的漩涡。她只知道,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她拥有了一个“路明非君”给的光。这光很小,却足以照亮她心底一个从未被照亮过的角落。她像守护着游戏里最珍贵的“心之容器”一样,紧紧攥着它,将它藏进了小夜衣服最贴近心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