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郑武的问话，年轻的皇帝表现的十分激动，肃然说道：

　　“今日先生家庙落成，实乃大喜。朕也备了份薄礼。先生请近前来。”说罢，他将郑武搀扶出殿。

　　跨过门槛时，郑武被眼前的光芒刺得心慌，不觉用双手遮挡。缓过神来，他定睛细看，心中大吃一惊：四周是一间间香火缭绕的殿宇。每间大小都和白云观中的道殿相仿。正前方，一条笔直的道路直通主殿，自己甚至能看到主殿内背对着自己的如来佛像。就在他叹为观止时，皇帝陛下拉起他的右手，放到了某个冰凉的物件上。

　　“这个手感......难不成是汉白玉？”郑武想起自己以前在十三陵摸石狮子时的经历，几乎脱口而出。

　　“先生，这是青石。太皇太后素以节俭为度，故殿外石狮都以青石为料。”拉着郑武手的年轻皇帝恭敬地答道。

　　作为一名半吊子文科生，郑武对青石一无所知，但为了保持友好愉快的谈话氛围，他不得不扮演起小朋友，开启了问号模式。

　　“敢问陛下，这青石究竟为何物？”

　　“青石便是石灰，王大人执掌司礼监，和工部素有往来，难道没听过吗？”

　　不知是谁在下面怼了一句，让现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郑武却顾不得这些，比起来自他人的嘲讽，他更关心对方对自己的称谓。

　　王......王振？！原来还真是太监王振，那身边的皇帝岂不是......明英宗这个败家玩意！有了答案，郑武恨不得连明英宗朱祁镇一起吊起来痛骂，但他转念想起自己的身份。作为一名职业打工人，自己应该更加专业，更有代入感地扮演这名遗臭万年的太监。

　　“这石狮栩栩如生，真是妙极。咦？这里好像还有一头小的。”郑武撇了撇嘴，嘿嘿一笑。

　　“先生好眼力，这是一对母子狮”。朱祁镇也来了兴趣，在一边附和着老师。

　　“母爱如江，父爱如山。陛下承接祖业，以孝治天下，我大明江山自然永固。”郑武不知哪来的感触，竟饱含深情地开始溜须拍马。对于这段狗屁不通的跪舔之语，台下众人或连连称是，或默不作声，或不屑一顾，只有朱祁镇上前一步，抓住郑武的衣袖，眼中含泪，不住点头。

　　“先生懂我，先生果真懂我！”

　　“陛下如此恩重，臣......不知何以为报。”郑武本想学《大明郑武朝1566》里的吕方自称奴婢，但觉得这个称谓实在超出了自己的羞耻底线，只好装模作样的躬施数礼，拱手称臣。

　　“先生，朕确有一物相求。”朱祁镇这小子好像来了兴趣，开启了第二轮对话。

　　这感觉不太对啊，当年曹丞相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现在既然身在自己府中，应该不会出现意外。

　　“......不知，陛下想要何物？”想到这儿，郑武小心地询问着朱祁镇。

　　“朕......很久没和先生习字了。今日天高云阔，心旷神怡，想向先生求一副墨宝。”朱祁镇说话间竟有些羞涩，像极了小学生和崇拜的老师撒娇。听闻此言，郑武差点吐了出来。以前有人说过明英宗逆风翻盘是因为强大的共情能力，本以为是信口雌黄，今日得见，竟有点靠谱？想到这，他甚至对朱祁镇有了几分理解。

　　“先生这是答应了？”朱祁镇一脸期许地看着自己的恩师。

　　“臣、其实......”对于一个30多岁提笔忘字的打工人而言，别说墨宝，就是墨水自己都很久没碰过了。说到底，万物互联的时代，正经人谁会动笔写字呢？犹疑之间，他感到有人在背后拉扯自己。他不耐烦地回过头，发现那人长了一张马脸，谄媚中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

　　“王公近日繁忙，可能忘了连夜为陛下抄送的碑文。”马脸男说罢，打了个响指。远处传来阵阵齐整的脚步声，与令人躁郁不安的唢呐声混杂在一起。不及郑武反应，队列已行至殿前。为首之人手捧一副拓本，走到朱祁镇身前。

　　“陛下，这便是王公亲自抄录的《敕建智化禅寺报恩碑》。”

　　“王佑，你办得很好。”朱祁镇指着名叫王佑的马脸男，表情十分满意。接着，他给了身边一名黑脸汉子使了个眼色。可那人却纹丝未动。

　　“樊忠。”朱祁镇狠狠瞪了一眼黑汉，那人低下头，双手取了拓本，呈给朱祁镇。

　　“好了，你且下去。”朱祁镇面露厌恶之色，赶忙打发了那名叫樊忠的侍卫。

　　“如果你误了陛下，我绝不会放过你。”樊忠走近郑武，留下一句狠话便退了出去。这边的朱祁镇如获至宝，独自展开拓本，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先生可否将此拓本赠与我？”

　　“此乃臣之大幸，陛下请。”郑武再次突破自己的下限，好似舌灿莲花。

　　“先生真迹，可与苏黄米蔡比肩。今日得之，朕自以同礼相赠。”朱祁镇如获至宝，开口便要再行封赏。

　　“陛下已赠石狮，何故再赏？此事与规制不合。”听声音，此人正是刚才嘲讽过郑武的臣属。郑武寻声看去，只见那人目光炯炯，正气凛然，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于爱卿言过其实了吧。只是一点薄礼，何况出自朕的内帑——”

　　“但愿苍生皆温饱，不辞辛苦出山林。陛下可曾想过，这区区薄礼，够多少贫苦之家一年用度？如今白塔河正在筑坝分槽......”

　　眼见那人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对朱祁镇据理力争，郑武直接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说刚才他还不知道此人的来历，当听到‘但愿苍生皆温饱’一句时，他终于体会到了奸佞王振被浩然正气支配时的恐惧。

　　这可是无双国士的于谦于大爷啊！这一刻，郑武真的崩不住了。

　　“于侍郎，你可知——”朱祁镇怒气上涌，眼看就要发作。

　　“陛下，臣想亲自念诵碑文，以报陛下知遇之恩？”郑武上前两步，转移了朱祁镇的怒意。

　　“于侍郎，你虽冲撞朕......朕不与你计较！”朱祁镇斥责完于谦，转向郑武：“先生请。”

　　郑武手捧拓本，双眼圆睁，深吸了一口气......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于大爷，诚不我欺！”

　　还没等朱祁镇反应，郑武向前跨了三步，大叫道：

　　“朱祁镇！你这不辨忠奸、不识好歹的昏君！太祖怎么养了你这个败家玩意！”

　　“但凡你有点人君的样子，也断不会做出那些个烂事！”

　　“我王振虽然是个祸国殃民的龟孙儿，但也看你不起！”也许是觉得还不过瘾，郑武又补了一句，完成了一套素质三连。

　　“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就在郑武完成素质三连的同时，他活成了一个“完人”。

　　当然，做完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在一片的怒骂声和惊讶声中，郑武被五花大绑，押到朱祁镇面前。

　　此时的朱祁镇早已气急攻心，一时开不了口，唯有两行浊泪。

　　“于爱卿，朕问你，为臣者辱骂天子，该当何罪？”说罢，朱祁镇转向郑武，眼中充满不解和愤怒。

　　郑武从于谦眼中看到了犹疑和不解，他咧嘴笑了笑，吐出了几个字。

　　“奸臣王振，辱骂昏君，按律当斩。”

　　“好一个‘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朕......成全你。”朱祁镇压起怒气，转身离去。在他转身的瞬间，郑武好像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杀意。

　　朱祁镇的背影渐渐远去，郑武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除了没有离开的于谦和十米之外的朱祁镇，其他人都好像褪了颜色。他大声呼喊，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与回应。脑袋里的血管在一呼一吸之间，胀痛难耐，一条条血管好像随时都会爆开。郑武咬紧牙关，咬合的牙齿碎成尘埃；攥紧双拳，合拢的手指化作齑粉。即使如此，他还是瞪大眼睛，任由肉身在意识中化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