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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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群渐渐散去,叶争才转身跳上停在路边的拖拉机。车斗里还放着昨天从罐头厂拉回来的样品,玻璃罐上的标签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他发动引擎,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公社方向驶去。路边的稻田刚插上新苗,绿油油的一片,可叶争此刻却没心思看这些,心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又烫又沉。
到了公社办公楼,叶争把拖拉机停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踩着满地的槐花瓣往里走。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他径直走到何安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何十品在吗?”叶争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烟草和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何安正坐在藤椅上看文件,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坐。”
叶争把福田大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从梁茂带着人封厂,到工人们的恐慌,再到自己试图理论却被挡在门外的经过。他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星子溅在磨得发亮的办公桌上,何安却始终没插话,只是在他递烟时接了过去,用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像一层化不开的浓雾。叶争看着何安低垂的眼睑,那上面已经爬满了细密的皱纹,想起小时候这人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在田埂上跑着追蜻蜓。可现在,这双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默。
叶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像坠入了冰冷的井水。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恳求:“何十品,你可是从我们福田大队出来的父母官,看着我长大的伯伯啊。梁茂一个外乡人,刚到就想把厂子据为己有,这不是明抢吗?你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何安终于动了动,把抽了大半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他抬起头,眼里的疲惫像潮水般涌出来:“唉,叶争啊叶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这个事,难办啊。我是从福田出来的,可我首先是组织的人。梁茂是上面派来的干部,你说他强取豪夺,这话说出去,是要负责任的。”
叶争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何安继续说道:“现在要搞生产,要超牛赶鹰,哪能没有牺牲?总要有人先把利益放一放,不能总想着自己那点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没听错吧?”叶争噌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老何!你说梁茂没错?我办厂的时候,你可是亲眼看着我跑断了腿,找门路、请师傅、拉外资,光罐头厂就解决了三十多个妇女的活路,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前阵阵发黑。
何安皱起眉头:“叶争,注意你的态度。我是公社干部,不是你喊的老何。”他把桌上的文件往旁边推了推,“那三个厂注册时挂的是大队的名,本来就是集体财产,梁茂作为大队长,接管是正常的。组织记得你的功劳,但厂里的账确实要理清楚。你看这三个厂,连个专职会计都没有,年底盈亏都说不清,这怎么行?”
叶争看着何安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觉得一阵荒诞。他想笑,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是,我搞不明白,”他慢慢转过身,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厂子,转眼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搞不明白为什么办实事的人要被泼脏水。”
他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停了停,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希望梁茂能搞明白吧。”说完这句话,叶争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楼。
看着叶争离去,何安坐在位子上半天都没有动弹,手上的烟灰都烧了老长,却没有掉下:“唉,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叶争,你是斗不过梁茂的,人家有背景,你有什么?早点抽身出来,对你也有好处,总还能保住一条命!”
叶争的心头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闷得发慌。拖拉机突突的引擎声在空旷的田埂上撞出细碎的回音,车轮碾过土路上的碎石子,颠簸得像是在揉一团拧巴的毛线。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路边泛黄的稻茬,那些参差不齐的禾秆像极了此刻杂乱无章的思绪。烟卷在指间燃到了尽头,烫得指尖一颤,才惊觉自己竟顺着蜿蜒的土路,不知不觉开到了龙口公社办公室门口。红砖墙上“为人民服务”的烫金大字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光晕,他望着那扇熟悉的铁门,忽然想起有些日子没见到方更了,便熄了火,踩着沾满尘土的胶鞋往楼上走。
公社办公室的木楼梯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每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林山正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整理文件,蓝布中山装的领口别着枚鲜红的毛主席像章。看见叶争进来,他习惯性地站起身,手指在登记簿上划了个圈:“方总正在见人,你直接进去吧。”这话平日里听着只当是寻常便利,此刻却像杯温水淌过心尖,叶争鼻头一酸,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林山的身体瞬间像块绷紧的钢板,肌肉贲张的力道差点把叶争弹出去。叶争只觉胸口撞上一堵硬邦邦的墙,整个人踉跄着后退半步,却见林山电光火石间收了力,大手一捞又把他稳稳拽了回来。藤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晃得咯吱作响,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跳,溅出两滴茶水在桌面上晕开。
“林兄,好身手啊!”叶争摸着胸口直咋舌,刚才那瞬间的爆发力,简直比公社粮仓里的石碾子还要刚劲,“改明儿可得教我两手,万一遇上抢收粮食的泼皮,也好有个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