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穿透茂密的树梢,形成一条斑驳的光影洒在蜿蜒的丛林小道上。连排的马车踏着树枝的倒影,崎岖前行,车轮碾过枯木落叶的地方,时不时发出声响。
“我说宵陛下,你才干了几天的王,就要亲自带队治理黄河,未免太勤政了吧?”
宵王仅是瞥了身旁的皓童一眼,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皓童又道:“你干嘛老瞪我呀?说实话吧,是不是还记仇呢?我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躺在洁辰的床上,说不准是她救了我顺手呢,你有没问过她啊?”
“闭嘴!”
皓童见他眉眼紧锁,确定他是醋气未消,待他无奈安静片刻后,却突然像是察觉出了什么异样,“不对,有人,后面有人在跟踪我们!”
“蠢!现在才发现?他们已经跟了我们一路了。”
“什么……”
“嘘!”宵王剜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这时皓童才压低了声音:“难怪你要坐最后一辆马车,是为了亲自督阵啊?”
“如果你实在觉得无聊,就去第一辆马车找钮钮他们。”
“什么?你真让段干钮钮也跟来了,那个捣蛋鬼?”
“至少,不会像你一样,和一个无趣的人呆在一起无趣吧!”
“那倒是,亏你还有自知之明。”皓童心里想的得意,嘴上却没好这么说,只是嬉笑:“嘿嘿……谁说你无趣了?我就觉得你挺有趣的啊!”
宵王又一个白眼甩过来,皓童实在是接不好话,又不知自己哪说错了,只好在途中休憩时换了马车。
洁车的马车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出来,段干钮钮不乐意了,吵嚷着人多车里闷,“后面那么多车,干嘛非要坐我们这儿?”
“好了,是我叫他来的。”
“听见没,圣女都没意见,你叫什么叫!觉得闷,自己到后头的马车去,可别扰了我们谈正事。”
皓童的语气丝毫不客气,气得段干钮钮双手抱胸,说什么也不走,要走也是他走。
正当他二人还在较劲时,洁辰已透过撩开了车帘,看见夕阳的余晖已渐渐斜没了整片树林,“今夜怕是要在林子里过夜了。”
听见这番话,他二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拉回来。段干钮钮惊讶道:“不会吧,在林子里过夜?”
车内的人同时陷入缄默。
“皓童,王上有没特别吩咐的?”
皓童连连摇头,“他让我过来找你们,可能就是他唯一的吩咐吧。”
“我说呀,还留着那些人干嘛?王上就应该把那些造反之途统统杀了,再灭他们九族,这样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洁辰轻笑,“钮钮,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王上之所以不杀他们,是因为这些年根系扎得深了,要连根拔起,就得将那些盘根错节都理顺。”
皓童眼前一亮,“照你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对上了。他以前就说过,最厉害的猎手往往都会将自己伪装成猎物,这回他不会是想借黄河治理之手,用自己作饵,要把范阳卢氏的根系全拔了?”
众人相视一惊,洁辰更是面泛苍郁之色。她并非不知其想法,只是被人特意一提,反倒是加重了她的忧虑。
夜色如水,烟墨轻拂,月光勾勒的树影下一片寂静。洁辰辗转反侧难眠,其他人也是,可直至翌日清晨,却安静的什么也没有。
天刚一亮,皓童双眼迷离人晕沉沉,刚伸个懒腰,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昨晚没睡好?”
他伸出一半的手臂登时杵在半空僵住,扭头便道:“你有这功夫问候我,还不如自己亲自去问问人家,有没睡踏实啊?”
如果此时宵王身旁的那位魏公公在,一定会苛责他对王上不敬,而宵王却早已习惯皓童对他的那份随性,即使他已是至尊无上的王。因而他只是漠然轻嗤,尔后若无其事的转身,“那便早些出发吧!”
皓童看着他径直向后排的马车走去,突然感到一种孤寂、冷傲,眼神透着一股说不清的阴冷戾气,虽是走远了,却仍有种迎面逼人的感觉。
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从未变过,过去不曾,现在更不可能了。唯独让他疑惑不解的是,他的阴晴不定似乎总只会被一人牵扯,冥冥中像是被操控。
马车穿山越林,疾驶的很快。连日来除了日夜不分的赶路,也并无其它意外发生。只是这份安宁,似乎搅得人更加心烦意乱,还不如快些来得痛快。
段干钮钮——一个相府娇生惯养的千金,经历了世事变迁后,也一改往日的大大咧咧,心思变得细腻起来。连日来她总感到暗地里有双眼睛注视着她,等她回头想去捕捉,却总是扑了个空。
于是她问洁辰:“圣女姐姐,我们这么兴师动众的出行,不就是想引人注意吗?为什么会这么安静?”
看着那双灵动的双眸,丝毫隐不去心底的秘密,但洁辰却是欣慰,因为钮钮终有长大的一天,说话做事不似从前直接,而是知道如何迂回了。
“也许,是有人一直伴在身侧保护咱们,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也这么觉得?对吗?那我的感觉没错,对不对?”
上一秒才刚觉得她稳重了许多,下一秒又一惊一炸起来。为了能多教她,洁辰不只一次故作不知,“你感觉到了什么?”
“就是有人暗地里跟着咱们呀!我能感到,有双眼睛在悄悄盯着。”
“有时候心里清楚的不一定要说出来。有心之人总会利用你的单纯,有时候甚至是一句无心之语,却极有可能引来麻烦。”洁辰拉起钮钮的手,轻轻抚上去,像一位长者对晚辈那般的怜爱,使得钮钮有种错觉,她又问:“那连圣女姐姐也不能说吗?”
一双纤纤素指握于洁辰掌心,白皙红润,指尖透出的微凉突然让她想到上一世的叼兽,凄苦一生还为自己惨死,这一世的重来,定要让她达成心中所愿,活成她心中想要的模样。
因而在天启,她就算拿自己的命也要换段干钮钮活,纵使宵王没能营救成功,她也会拼尽全力。那夜她为宵王解了毒后匆匆离去,便是连夜赶去找世子罙谈交换条件,想着能谈则谈,谈不成则抢,熟料世子罙故意不松口。没曾想第二日她执意去抢人时,却被宵王挟持为质,世子罙则顺势将他们都放了。实则,这又何尝不是世子罙成全了她救段干钮钮之心?又成全了她同他们一道离去?这件事世子罙不会说,但洁辰心里清楚。
再后来,他们刚返绥国就吃闭门羹,是她急中生智,准备用天启圣女信物玄琹链去冒险闯关,结果却被段干钮钮抢走玄琹链,二话不说就要替她。当时洁辰身体有伤,怎么也撵不上钮钮,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钮钮一马当先地冲出去。最后即使被宵王误会她心机重,善借他人性命去成事,她也一句不说。
直到王位测试风波,她利用卢瑶险些让她丢了性命,她也只字不提,更是启用《砩砣经》的禁术“幻像移识”,换来奚文的肉身替她成事,哪怕禁术日后会对她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但为了救宵王,更是为了让宵王对她的恨意日益加深,仍是只字不提。
“不能。不能说。越是亲近,越是不能说。”洁辰的飘忽的目光渐渐回到那双白皙细嫩的手上,“你要达成你所想,就只能把所有事埋在心里。”
五日后,抵达庸州。
黄河已是泛滥成灾,汹涌的洪水如同脱缰的野马,肆虐着两岸的土地。无数的村庄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庄稼颗粒无收,房屋倒塌,曾经富饶的家园瞬间变成了汪洋。
庸州城外二十里,一处高坡上挤满了逃难的灾民。皓童一袭青布长衫已沾满泥浆,他蹲在一个正在煮粥的老者身边:“老丈,当今王上不是拨粮赈灾了吗?官府怎么没设粥棚?”
老者咳嗽着搅动锅里的稀粥:“粥棚?那点掺了沙子的陈米,哪够这么多人分?”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城里粮仓满满的,可官老爷说了那是战备粮,动不得。”
站在一旁的宵王,眼神中透出的犀利,连带抽动着嘴角微扬,皓童刚好起身回头瞥见了,竟有种不寒而栗的心悸感。他还没来得及问宵王缘由,对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宵王瞬间不见了人影,就只见前方几个衙差推着几辆粮车经过,麻袋缝隙间漏出雪白米粒。
众人纷纷围拢上去。
“看!那是要送去河督府的细粮!”有人愤愤道。
“嘘!不要命了?“老者慌忙制止,“钱河督说了,河工们日夜干活,得吃好的……”
宵王眯起眼,悄悄跟着粮车的方向而去。转过一片树林后,景象突变——一群衣衫褴褛的民夫正在修补一段河堤,监工挥舞皮鞭催促不断,而粮车则径直驶入了不远处一座青砖小院。
院门开合间,宵王瞥见里面摆着酒席。
“这位先生,再往前危险。”一个清朗声音从身后传来。宵王转身,见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腰间别着把木工尺。
年轻人拱手:“在下钟远,家父曾是河工总管。这段堤坝基础不牢,随时可能坍塌。”
宵王正欲答话,忽听一阵惊呼。河堤上一处真的突然塌陷了,三个民夫瞬间被浊流吞没,其余人哭喊着要救人,却被监工鞭打阻拦:“找死啊!继续干活!”
钟远脸色骤变,抄起地上一根长竿就径直冲过去。宵王还来不及阻拦,钟远已冲出老远,幸而他水性好,很快救起两人,但第三人他却实在已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河水冲走,很快无了踪影。民夫们跪地哀嚎,监工却骂骂咧咧:“晦气!耽误工期,今晚都别想吃饭!”
“混账!”皓童寻宵王来到此地,刚听见们的话忍无可忍,“人命关天,你们这群…..”
“哟,哪来的不怕死的?”监工斜眼打量他,“知道这是谁的工程吗?河督钱大人的!耽误了,你有几个脑袋?”
钟远拉住欲发作的皓童,低声道:“先生息怒,这些人背后有人替他们撑腰,惹不起。”
正说着,小院里走出个锦衣中年人,远远喝道:“吵什么?惊扰了钱大人雅兴!”
监工立刻变脸哈腰:“周管家,是几个不长眼的……”
宵王一直静静看着,忽然发现钟远盯着那管家的目光里不经意划过一股恨意。不及询问,管家已注意到他们:“这几个面生啊,干什么的?”
钟远立马收回目光,低头答:“回大人,小人只是路过…..”
“路过?”管家眯起三角眼,忽然认出了钟远,“是你!钟河工的儿子!好哇,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他挥一手,几个衙差立马围了上来。
皓童见状,也立马护驾上前,双方避免不了大干一场。这时,只听河堤上又传来惊呼——上游水位正在暴涨!
“快跑啊!又要决堤了!”民夫们四散奔逃。
混乱中,钟远拉着宵王就往高处跑,皓童紧跟其后。只听身后轰隆巨响,浊浪排空之下,那座青砖小院瞬间被冲塌一半。幸好钟远对地势较为熟悉,一路带着他们逃到地势高处。
惊魂未定,宵王看到钟远颤抖着从怀中取出卷发黄的图纸,一阵激动,喃喃自语:“果然如此…….父亲说得对,他们修的堤坝有问题……”
“这是?”皓童凑近看。
“黄河水道图。”钟远苦笑,“家父生前所绘。他说按照旧法一味加高堤坝,只会让泥沙淤积更甚,应在下游开凿引河,分流减淤……”
宵王心头一震,终于让他觉察出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