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具无人收敛的尸体被悄悄挪到了靠近土地庙的角落，仿佛靠近那里就能沾染一丝神圣的祛病气息。
巫医们的铃铛声似乎稀疏了些，狗血泼洒的痕迹也暗淡了，空气中那股劣质香灰的气味，隐隐被一股淡淡的、反复蒸煮消毒后的草木清气所取代——
那是“零号前哨站”持续运作的证明。
庙内，气氛却远不如外界猜测的那般神圣安宁。
“啪嗒！”
一滴冷汗顺着叶云的鼻尖砸落在粗糙的石板地面，晕开一小圈深色。
他屏住呼吸，右手稳如磐石，左手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削得极细的竹签，将陶罐里最后一点点珍贵的焦黑硝石碎末转移到另一个稍大的石臼中。
洛璃蹲在旁边，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生怕一点浊气呼出污染了这关乎数条人命的原料。
她那双原本充满野性机敏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紧张，紧紧盯着叶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最忠诚的助手。
蒸馏釜内，鹅卵石管道系统发出沉闷的“咕嘟”声。
铜质双层反应釜内胆在下方炭火的间断加热下保持着微温，几滴浑浊的液体正沿着藤蔓管道极其缓慢地渗出、滴落。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呛人气味、植物甘油皂化后的古怪甜腥，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神经紧绷的危险感——
硝酸甘油，这威力远超黑火药的不稳定化合物，其合成过程本身就是一场与爆炸共舞的精密博弈。
“记录，”
叶云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麻布口罩，显得有些沉闷，道：
“硝化反应第三批次，甘油纯度预估62%，硝酸浓度不足……反应温度低于阈值1.5度……预期产率……不足5%。”
他微微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疲惫，道：
“原材料……耗尽了。”
洛璃立刻抓起一根削尖的木炭笔，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飞快地记录下叶云报出的数据——
虽然她暂时还无法彻底理解那些数字背后的含义，但叶云严肃的态度让她明白这些“鬼画符”极其重要。
她画得歪歪扭扭，却在竭力模仿叶云之前草稿上的符号形态。
就在这时，破庙那扇用藤蔓勉强加固过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身材佝偻、穿着打满补丁麻衣的老妇人，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捧着一小包用干净树叶包裹的东西，散发出淡淡的、带着泥土气的药草味道。
“云…云先生…”
老妇人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感激和惶恐，道：
“这是…是老婆子在山脚挖的…一点黄花地丁和穿心莲…听说…能消热…您…您不嫌弃的话…”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庙里那些古怪的装置，尤其是在那咕嘟作响的蒸馏釜上停留了片刻，敬畏更深。
叶云转过身，微微颔首。
洛璃立刻机灵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包草药，脆生生地说：
“谢谢阿婆！云先生说了，清热解毒的草药，捣碎外敷肿胀的淋巴结，有效！”
老妇人激动得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洛璃，”
叶云看着少女将草药仔细分类，放进一个洗净的石槽里，问道：
“外面情况如何？”
他需要知道“云先生”名声传播的广度，以及与之伴随的风险烈度。
洛璃小脸一扬，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又混杂着孩童特有的戏剧化模仿道：
“外面啊！好多好多人在偷偷议论您呢！说您是神仙下凡！说您能抓瘟神关起来看！还有人说…”
她皱了皱小鼻子，模仿着某些酸溜溜的语气，道：
“…说您用的肯定是邪门歪道，不然烈火宗的仙师老爷们怎么会画那么大的图抓您？”
“哦？很大的图？”
叶云心中一动。
“可大啦！就贴在城门楼子旁边的告示墙上！画得像庙里的恶鬼夜叉！”
洛璃立刻来了精神，手脚并用地比划，道：
“三个脑袋！六条胳膊！手里托着个冒黑烟的骷髅头！身上穿的袍子画满了骷髅架子！比城主老爷出巡穿的铠甲还吓人！不过…”
她歪着头，露出一点困惑，道：
“下面好多人在看，有个扛锄头的大叔还指着画说：‘啧啧，这邪魔老爷的铠甲，看着可真威风，比城主老爷那身亮堂多了！’”
叶云：“……”
他沉默了几秒，口罩下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想象着光谱仪被妖魔化成三眼魔首，自己那件洗得发白、沾满化学污渍的实验服被描绘成爬满骷髅的邪魔铠甲……
这充满后现代主义抽象荒诞风格的官方宣传画，其讽刺效果堪比行为艺术。
良久，他才用一种混合着无奈和冷幽默的语气，低声吐出早就想好的吐槽：
“建议此界美术学院的必修课增加一门《人体解剖学》……至少，比例不能错得如此离谱。”
洛璃没太听懂“解剖学”是什么，但“比例离谱”她懂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冲散了庙里凝重的气氛。
然而，轻松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
几天后，当洛璃再次像只警惕的狸猫，从城门口人流中挤回来时，小脸上却没了之前的兴奋，只剩下苍白和焦虑。
“云先生！不好了！”
她冲进破庙，语速快得像爆豆，道：
“那个…那个被您救活的陈胖子！就是那个拿刀比划您的胖子少爷！他…他在城里的‘醉仙楼’摆宴席！请了好多人！敲锣打鼓说…说要拜谢云先生救命之恩！还说…还要替您向烈火宗澄清您是‘医仙’，不是邪魔！”
叶云正在小心翼翼地收集新一批冷凝出的、比黄金还珍贵的几滴硝酸甘油，闻言手猛地一顿，一滴甘油险些溅出水晶瓶！
“蠢货！”
冰冷的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
叶云眼中寒光乍现。
这不是感恩，这是催命符！
如此高调的行动，无异于在烈火宗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坐实了他们追缉不利的“污点”，更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了这小小的破庙！
他几乎能想象烈火宗修士暴怒之下，为了挽回颜面会做出什么事——恐怕不再是暗中追捕，而是不惜代价的毁灭性清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