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语法与纹章
1444年十二月的某个破晓,维也纳这座古老的心脏尚未完全苏醒,便被一层轻纱般的、带着冰晶质感的晨雾温柔包裹。雾气浓度极高,几步之外的景物便模糊成氤氲的色块,霍夫堡宫巨大的轮廓在朦胧中若隐若现,褪去了白日里威慑四方的威严,宛如一座遗世独立的幽灵城堡,悬浮在灰白色的雾气海洋之上。这雾气并非死寂的凝滞,而是如同无数微小的、冰冷的精灵,它们悄无声息地附着在宫殿高耸的彩色玻璃窗上,贪婪地舔舐着每一道铅框,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又迅速在玻璃冰冷的表面冻结、蔓延,形成繁复得令人窒息的霜花丛林。
每一簇冰晶都在初生熹微的晨光下闪烁着幽蓝或淡紫的微光,扭曲、变幻,仿佛用冰的语言在窗上书写着冬夜未能讲完的、光怪陆离的童话,又像是在嘲弄窗内那个渺小的身影。雾气中还裹挟着多瑙河冰面的寒气,顺着窗缝、门缝钻进来,让整座宫殿都浸在一种沁骨的凉意里,连呼吸都带着白雾,一呼一吸间,鼻腔和喉咙都像被冰碴划过。
礼拜堂内,寒气比石壁本身更加古老,更加顽固。它无声无息地渗透、弥漫,仿佛拥有了生命,贪婪地汲取着一切热量,连烛火都似乎被冻得瑟瑟发抖,火焰微弱地跳动着,投下的光影在墙壁上摇晃,如同鬼魅的舞姿。拉迪斯劳斯正以一种极其虔诚的姿态,跪坐在冰冷如墓板的石质地面上。那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也冰冷刺骨,仿佛直接连通着地狱的寒冰狱。
身上那件象征贵族身份的、缀着银线刺绣的深蓝色天鹅绒长袍,在2044年的他看来或许价值连城,足以在拍卖会上拍出天价,但在此刻的彻骨严寒中,其保暖效果大概还不如一件九块九包邮的薄秋衣。寒意狡猾得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膝盖骨缝一路向上蜿蜒侵袭,所过之处肌肉僵硬、麻木,最后连带着脚趾都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持续的、深入骨髓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冰针在反复穿刺他的神经末梢,疼得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的两只小手——严格来说,是两只被冻得通红发紫、指关节都有些僵硬的小爪子——正努力地、笨拙地握住一支对他来说略显粗壮的鹅毛管笔。笔尖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对神的敬畏而激动,纯粹是冻得不受控制。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是身体在严寒中徒劳挣扎的产物,还没来得及汇集成滴,就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黏在皮肤上,又冷又痒,却不敢伸手去挠,生怕被主教斥责不敬。
他试图集中精神,可大脑仿佛也被这低温冻住了,运转起来像一台塞满了冰碴的老旧计算机,吱嘎作响,随时都有罢工的风险。眼前羊皮纸上的拉丁文动词变位,扭曲跳跃得如同鬼画符,比《欧陆风云7》里最复杂的派系关系图还要令人绝望——至少游戏里还能靠修改器作弊,现在面对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母,他连作弊的机会都没有。
“救命!2044年连高数都没这么虐我!”他内心的小剧场正在疯狂咆哮,“这‘rex’(国王)怎么比游戏里的叛乱派系还难伺候?第三变格?变你个锤子格!我的手是冰棍做的吗?写出来的字都歪歪扭扭,跟蚯蚓爬似的!早知道穿越过来要遭这份罪,当初在图书馆就该多背几遍语法,而不是偷偷打游戏!”
他偷偷抬眼瞄了一眼不远处端坐的红衣主教,对方闭着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可那周身散发的威严气息,却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冻僵的手指灵活一些,结果刚一用力,鹅毛管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墨汁溅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大片黑色的污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拉迪斯劳斯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弯腰去捡,膝盖在石板上磕得生疼,可他顾不上疼,只想赶紧把笔捡起来掩盖“罪行”。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脑海中那个简陋得令人发指的系统界面,【行政:0.2】的数值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跳动。一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流勉强支撑住他即将罢工的神经,让他死死记住了“regis”(国王的属格)这个该死的形态。
然而,这点微小的挣扎,在红衣主教约翰内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下,简直无所遁形。这位主教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他捡起笔的瞬间,缓缓睁开了双眼。“笃…笃…笃…”权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在空旷死寂的礼拜堂里回荡,像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每一下都让拉迪斯劳斯的心脏跟着紧缩。约翰内斯主教身材高大魁梧,几乎比普通骑士高出一个头,一身拖地的猩红色天鹅绒长袍仿佛用凝固的血液织就,上面繁复的金线十字刺绣在幽暗的烛光下闪烁着沉重而威严的光芒,如同神权的具象化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口中流淌出的拉丁语祷文,古老、晦涩、带着教堂穹顶特有的回响:“Dominus vobiscum...”(愿主与你们同在...),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铅块砸在拉迪斯劳斯的意识上,让他原本就混沌的大脑更加昏沉。主教缓缓走到近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跪着的小人儿完全吞噬,仿佛一座大山压了下来。
没有训斥,没有叹息,只有一声轻蔑到极致的冷笑,如同冰锥刮过石板,尖锐而刺耳:“呵…连‘regnat’(统治)的现在时都写成了‘rexit’(他曾统治)?我的小殿下,连一个动词都无法征服,您那高贵的血脉,又如何能指望它去征服桀骜的匈牙利议会,或是波西米亚那些满脑子啤酒和金币的领主呢?”
那目光扫过羊皮纸上的墨渍和歪歪扭扭的字迹,像在看一团碍眼的污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拉迪斯劳斯脸颊瞬间滚烫,不是因为羞愧,而是被这赤裸裸的轻蔑点燃的愤怒。他死死攥紧冻僵的小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也让他的理智稍微回笼。“征服?我连征服这支破笔都做不到!”他内心疯狂刷屏,“等我行政点刷上去,第一个就‘征服’你这个老冰块!不就是拉丁语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学会了,天天在你面前背绕口令,绕晕你!”可表面上,他只能低下头,装作顺从的样子,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他现在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真要是惹恼了这位掌握神权的主教,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主教见他不说话,冷哼一声,转身缓缓走开,权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却依旧在他的耳边回荡,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得他心里难受。拉迪斯劳斯偷偷抬起头,看着主教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午后,吝啬的冬日阳光终于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将几缕有气无力的光芒投射在霍夫堡宫深处一座阴冷的兵器陈列室。这里没有礼拜堂的神圣肃穆,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是铁与血的冰冷回响,是无数亡魂在沉默中发出的呐喊。
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金属粉尘、陈年油脂和皮革腐朽的混合气味,吸入鼻腔,带着一种铁锈般的涩味,仿佛在品尝一段尘封的战争史。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那些尘埃在光束中飞舞、旋转,如同无数微小的战士,在进行着一场永恒的战役。光线也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一排排长剑,它们并非崭新的装饰品,而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老兵。
剑刃上密布着肉眼可见的细微划痕与黯淡的斑点,那是无数次劈砍、格挡留下的勋章,每一道痕迹都在诉说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阳光在剑脊上流淌,照亮那些早已模糊的精美蚀刻花纹——扭曲的藤蔓、咆哮的狮首、模糊不清的箴言——仿佛凝固了几个世纪前的呐喊与嘶鸣。
陈列架上,各式盾牌沉默矗立,如同一个个坚守阵地的卫兵。一面巨大的鸢形盾上,哈布斯堡的金底红狮纹章依旧鲜明,利爪张扬,威风凛凛,但盾面本身却布满了刀劈斧凿的深痕和难以清除的暗褐色污渍,那是干涸的血迹,历经岁月仍未完全褪去。旁边一面波西米亚风格的圆盾上,双尾银狮的浮雕被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仿佛诉说着某场惨烈战役的终局,让人不禁想象着它的主人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场景。纹章官,一位清瘦得如同从古老羊皮卷里走出来的老者,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比任何家谱图上的纹路都要深刻,每一道皱纹里都似乎藏着一个历史故事。他穿着一身深色的亚麻长袍,袖口磨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整洁。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自豪,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几乎垂到地面的巨大羊皮纸卷轴——哈布斯堡家族谱系图。那神态,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张皮子,而是整个神圣罗马帝国的疆土,是无数先辈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荣耀。
“铭记,尊贵的小殿下”,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吟游诗人般的韵律感,枯枝般的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划过卷轴顶端一个繁复的纹章,“这金底之上的红狮,利爪撕开苍穹,它源自鲁道夫大帝,1273年,在亚琛大教堂的圣光下,他亲手为哈布斯堡的荣耀奠基!从那一刻起,我们家族的血脉便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命运紧紧相连!”
指尖向下移动,滑过复杂的联姻线条,那些线条如同蛛网般交错,连接着欧洲各个显赫的家族,精准地点在代表波西米亚王冠的双尾银狮和匈牙利圣冠的双十字纹章上。“这些,是您与生俱来的权利,是流淌在您血液中的神圣印记!是无数先辈通过战争、联姻、谈判,为您争取到的遗产!”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炽热,“然而,”他的语调陡然变得严肃而意味深长,浑浊的眼睛紧紧盯住拉迪斯劳斯,仿佛要将这些话语刻进他的灵魂深处,“纹章的光辉,唯有在加冕的圣油涂抹于您额头的瞬间,才能被真正唤醒。在此之前,它们只是…沉睡的巨兽。”
他瘦骨嶙峋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盾牌上冰冷的金属,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拉迪斯劳斯仰着小脸,努力消化着这沉重如山的“家族荣耀”。阳光照在冰冷的盾牌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能感受到纹章官话语中的殷切期望,也能感受到那份荣耀背后的沉重责任。他忍不住踮起脚尖,伸出依然有些僵硬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那面镌刻着红狮的盾牌边缘。触手是深入骨髓的冰凉,金属的坚硬与历史的重量透过指尖直抵心脏,让他瞬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就在这一瞬间,视野中那个简陋的系统界面,【外交:0.1】的数值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这微乎其微的“成长”,伴随着纹章官那番关于“沉睡巨兽”的言论,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望着盾牌上那只威猛却暂时“沉睡”的狮子,一个冰冷而早熟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这沉睡的巨兽,醒来后…第一个要吞噬的,会是谁?是觊觎这份荣耀的敌人,还是…被这份荣耀束缚的我自己?”未来的道路在眼前展开,布满荆棘与未知的迷雾,比阿尔卑斯的冰河更加凶险。他小小的身躯里,装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深知历史的残酷——哈布斯堡家族的荣耀背后,是无数的牺牲、背叛与算计。他不确定自己能否驾驭这头“沉睡的巨兽”,更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活下来。
纹章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走神,轻轻咳嗽了一声,拉迪斯劳斯猛地回过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纹章官没有责备他,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讲解着家族的历史,那些古老的故事在他口中娓娓道来,却让拉迪斯劳斯的心情愈发沉重。他知道,从他穿越成拉迪斯劳斯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摆脱这份沉重的命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