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小比已过去两日,那场青石广场边缘擂台上,于混战中精准闪避、一击制胜的场景,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波澜。于他而言,那更像是一次对自身当前状态的实战检验,验证了纳虚期第一重天带来的肉身强度提升与战斗意识的可靠性。结果符合预期,甚至那“虚煞炼体”带来的坚韧程度,比预想的还要好些。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轮空带来的短暂安宁,未必是好事,那张志峰张师兄阴鸷的眼神和其刻意安排的围攻,都预示着后续的麻烦绝不会少。
“他人如何看待,并不重要。”唐小驴心中默念,这是他面壁之后愈发清晰的认识。宗门内的轻视、嘲讽乃至敌意,不过是漫漫仙途中微不足道的尘埃,重要的是自身实力的提升与前路的规划。“路要一步一步走。”当务之急,是趁着这小比间隙,无人打扰之时,好好梳理一番自身。
他闭上双眼,并未立刻开始引导周天,而是将意识沉入眉心祖窍。那里,九丝补天灵气形成的循环正缓缓自主运转,散发着温润而奇异的光泽,滋养着他的神魂与肉身。随着意识集中,周遭数百丈范围内的细微动静——虫鸣、风声、远处其他杂役弟子的低声交谈、乃至天地间游离的稀薄灵气和那无处不在、却常人难以察觉的虚煞之气——都如同水墨画般在他“心”中清晰映现。这种感知能力,是踏入纳虚期后最显著的变化之一。
然而,这种内视与感知,更多是源于补天灵气循环带来的本能提升,虽范围广阔,却失之精微。对于自身经脉、穴窍深处更细微的变化,对于那与日俱增却需极力隐藏的肉身力量的控制,乃至对未来可能遇到的幻阵、迷障,这种粗放式的感知便显得力有未逮。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略带惫懒的声音,直接在他心神深处响起,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虽轻,却荡开层层涟漪。
“小子,运气不错嘛。”是玄云子。这缕上古补天教的残魂,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以恢复魂力,此刻似乎是被唐小驴凝神内省的状态所引动,短暂苏醒过来。“不过,你这内视之法,粗糙得紧,简直像是用门板当镜子照,只能看个大概轮廓,细节全无。”
唐小驴心神微动,并未因这尖刻的评价而气恼,反而升起一丝期待。玄云子虽然言辞犀利,但每次开口,必有其深意。“前辈有何指教?”他在心中恭敬回应。
“指教?哼,看你小子还算沉得住气,没被那点虚名冲昏头脑,便传你一道小术,名曰‘心镜’。”玄云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傲然,“此术并非攻伐之法,也非修炼捷径,而是锤炼心神、映照己身的辅助法门。练至小成,可观自身经络气血流转如观掌纹,洞察秋毫;练至精深,外可勘破虚妄幻象,内可照见心魔杂念。对你眼下巩固境界、明晰自身,乃至日后应对些不上台面的迷魂之术,都有些用处。”
话音未落,一段复杂而古朴的法诀信息流,便伴随着一丝微弱的魂力波动,直接烙印在唐小驴的意识之中。这“心镜”术的运转法门,与《虚皇归元诀》一脉相承,都涉及对心神之力的精微操控,但其核心在于“凝”与“映”,而非“引”与“炼”。
唐小驴凝神参悟,发现这“心镜”术的修炼,关键在于将散逸的心神之力凝聚成一面无形无质、却可映照万物的“心镜”。初时,这心镜只能于静坐冥想时,在识海中勉强凝聚,用以观察自身内部状况;随着熟练度提升,心镜可常驻识海,即便在行动中也能分出一缕心神维持,增强洞察力;至于那勘破幻象的妙用,则需对心神之力有极深的掌控方能触及。
“多谢前辈传法。”唐小驴诚心道谢。这“心镜”术来得正是时候,如同为他打开了一扇更清晰认识自我的窗户。
“不必谢我,你若能早日成长起来,对老夫亦有益处。”玄云子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显然这次苏醒消耗不小,“好好修炼吧,补天途上,步步荆棘,一颗清明通透的心,比什么神通法宝都重要……”言罢,那丝魂力波动便彻底沉寂,再次陷入沉睡。
木屋内重归寂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唐小驴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开始按照刚获得的“心镜”术法诀,尝试凝聚心神。
起初并不顺利。他的心神之力虽因补天灵气而远比同阶修士强韧,但习惯于配合灵气进行大范围的感知或引导虚煞,如今要将其强行约束、压缩、塑造成一面稳定的“镜子”,颇有些使惯了重锤忽然要学绣花的感觉。意识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气流在冲撞,难以驯服。
但他心志坚韧,毫不气馁,一遍又一遍地尝试,调整着心神之力的输出与形态。他回想着玄云子传递法诀时附带的那丝意境——空明、澄澈、如止水无波。渐渐地,那些散乱的心神之力开始受到约束,在他识海中央,一点点汇聚。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水滴石穿,一面模糊、摇曳不定、却依稀能映照出些许轮廓的透明“镜面”,终于在他识海中初步成型!
“成了!”唐小驴心中掠过一丝欣喜,但立刻稳住心神,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面初生的“心镜”转向自身。
霎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涌上心头。
透过心镜的映照,他“看”到了自己体内那九丝补天灵气形成的循环,不再是模糊的光带,而是如同九条凝实的、散发着微光的灵蛇,沿着某种玄奥的轨迹,在眉心祖窍与周身经络间缓缓游走,每一次循环,都极其细微地滋养着肉身与神魂。他甚至能隐约感知到灵气流过时,经脉壁那微弱却充满生机的搏动。
他“看”到了自己血肉骨骼的深处。经过虚煞炼体,他的肉身确实发生了质变,骨骼密度大增,泛着淡淡的玉石光泽,肌肉纤维紧密虬结,蕴含着远超外表的力量。心镜映照下,他能更精确地把握每一分力量的源头与流转,以往那种力量增长后偶尔会有的“隔阂感”与“控制不便”正在迅速消弭。他对这具身体的掌控,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更重要的是,心镜如同一面诚实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目前的优势与短板。
优势显而易见:其一,便是这具经过补天灵气和虚煞双重锤炼的强横肉身。虽无灵力波动,但纯粹的力量、速度、耐力和防御,已足以抗衡甚至超越普通的炼气初期修士,这是他目前安身立命的根本。其二,便是对能量,尤其是对虚煞之气的独特亲和与干扰能力。无论是之前净化腐灵水,还是小比中隐约感觉到的对对手法术轨迹的微妙影响,都预示这这种能力潜力巨大。其三,则是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和愈发冷静坚韧的战斗意识,这让他善于在劣势中寻找机会。
而短板,同样突出。最致命的,便是缺乏有效的正面远程攻击手段。他无法像其他修士那样施展火球、风刃之类的法术,一旦遇到肉身强悍或擅长游斗、保持距离的对手,便会陷入被动。其次,身法、速度方面虽有提升,但缺乏专门的法诀或技巧,面对一些以速度见长的对手或需要高速移动的场景,会显得吃力。再者,便是防御手段单一,目前几乎完全依赖肉身硬抗,若遇到攻击力极强的对手或特殊属性的攻击,风险极高。最后,便是那神秘黑石所指示的“沉淤之地”以及其他潜在资源点,都因实力所限,暂时无法深入探索,限制了成长速度。
“虚煞炼体虽好,却终究是强化根基,而非克敌制胜之术。”唐小驴心中明镜似的,“那日擂台混战,取胜更多是依靠对手的轻敌和混战的特殊环境,若是一对一的正式较量,面对有所准备的炼气中期甚至后期弟子,我这肉身优势,恐怕难以轻易转化为胜势。”
一个清晰的策略在他心中逐渐成形:既然无法修炼正统灵力法术,那么就将“体修”这条路走到极致,至少在明面上如此。这不仅能合理掩饰他肉身强大的事实(可对外解释为天生神力或某种不为人知的炼体奇遇),也能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导至他“仅凭肉身”这一点上,从而忽略他更深层次的秘密——补天灵气和虚煞亲和。
而真正的杀手锏,则必须隐藏起来。那源自补天途的、对虚煞之气的精细控制和能量干扰能力,将是他在关键时刻逆转局面的底牌。但这张牌不能轻易动用,必须慎之又慎,一旦暴露,引来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张志峰之流的敌意,而是整个修仙界对“异端”的围剿了。那日初步尝试引导远处虚煞形成干扰场,虽只是牛刀小试,却已让他心惊于其潜在的风险与威力。
想到此处,他再次将心神沉入识海,与那若有若无的玄云子残魂建立了一丝微弱的联系,将自己的分析和策略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既是汇报,也是寻求印证。
短暂的沉寂后,玄云子那惫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嗯,分析得还算有条理。扬长避短,藏拙露巧,本是生存之道。你这‘漏尽之体’无法修炼寻常法术,走体修之路是顺理成章之事,足以迷惑绝大多数人。至于那虚煞之力……嘿嘿,乃是补天途之根本,其妙用无穷,你现在所窥不过万一。将其作为隐藏手段,确是老成之举。记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你拥有足够自保之力前,切不可轻易示人。”
得到了玄云子的肯定,唐小驴心中更加笃定。他继续维持着“心镜”术,一边巩固这新学的法门,一边更深入地审视自身,尤其是对那九丝补天灵气的操控,以及尝试更精细地感知和引导周围更大范围内的虚煞之气,但仅限于感知和极其微弱的引导练习,绝不敢弄出太大动静。
时间在静坐中悄然流逝。窗外,月色渐明,清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与摇曳的油灯光晕交织在一起。
忽然,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小驴?歇下了吗?”是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关切。
唐小驴缓缓收功,识海中的“心镜”悄然散去,眼中神光内敛,恢复成平日那副略带疲惫的杂役模样。他起身开门,只见赵铁柱端着个粗陶碗站在门外,碗里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杂粮馍馍。
“还没,刚入定修炼调息了一会儿。铁柱兄,你这是?”唐小驴侧身让赵铁柱进屋。
赵铁柱将碗放在屋内唯一的破木桌上,憨厚地笑了笑:“俺看你晚上没去膳堂,估摸着你又在用功,就给你带了点吃的。明天第二轮比试就要抽签了,得保持体力。”他打量着唐小驴的脸色,见他气息平稳,眼神清澈,不像是受伤或忧虑过度的样子,才松了口气,“轮空是好事,但也别太绷着了,该吃吃该喝喝。”
“有劳铁柱兄挂心。”唐小驴心中微暖,在这青云宗内,赵铁柱是极少能让他感到真诚善意的人之一。他拿起一个馍馍啃了一口,问道:“铁柱兄,你对明天的对手,可有了解?”
赵铁柱挠了挠头:“俺打听了一下,俺那组有个叫刘洪的,是外门弟子,据说炼气三层了,一手‘缠丝手’颇为难缠。还有几个杂役弟子,实力一般。俺想着,尽力就好,能多走一轮是一轮。”他看向唐小驴,语气认真起来,“小驴哥,你明天可得小心些。你首轮那一下,虽然漂亮,但也惹眼了。我听说……张师兄那边,可能还会使绊子。”
唐小驴目光微闪,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我晓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道:“铁柱兄,依你看,若我只凭这身力气,对上那些会法术的师兄,胜算几何?”
赵铁柱认真想了想,说道:“若论正面硬拼,小驴哥你这身力气,寻常炼气初期的法术恐怕还真难伤到你。但就怕人家不跟你硬拼,用身法游斗,或者用些束缚、迷幻类的法术,那就麻烦了。说到底,咱们体修吃亏就吃亏在手段单一,容易被针对。”
这话正好印证了唐小驴之前的分析。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认命”:“是啊,所以我也没想太多,能走到哪步算哪步。反正我这体质,能参加小比,见识一番,已是侥幸了。”
赵铁柱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驴哥你别灰心,你这力气是天生的,说不定哪天就有大机缘呢!俺看好你!”
又闲聊了几句,赵铁柱便起身告辞,叮嘱唐小驴好好休息。
送走赵铁柱,唐小驴关上门,脸上的无奈神色瞬间褪去,恢复成之前的沉静。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中思绪起伏。
“体修之路……示敌以弱……”他低声自语。明日抽签,无论遇到谁,他都必须将“一个运气好、力气大点的杂役弟子”这个形象贯彻到底。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藏,都是为了在那看似绝境的修仙之路上,踏出更远的一步。
他回到床边,并未立刻入睡,而是再次盘膝坐下,却没有继续修炼补天灵气或练习心镜术,而是开始模拟明日可能遇到的各种战斗场景,尤其是如何在不暴露底牌的情况下,应对不同的法术攻击和战术。脑海中,那面初具雏形的“心镜”虽未正式凝聚,却仿佛一直在隐隐映照,让他的思维愈发清晰、冷静。
夜渐深,万籁俱寂。杂役区的灯火陆续熄灭,唯有唐小驴屋内的那盏油灯,依旧亮着,映照着少年坚毅的侧脸和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向道而行的微光。对于明日,他并无恐惧,亦无过多期待,唯有审慎规划后的沉着与决断。仙路漫漫,这不过是又一步需要踏实迈出的脚印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