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离主石厅并不远。
但在那短短几十米的甬道里,我几乎把每一步都踩成了“最后一步”。
脚底下是被封印余波震碎又勉强黏回去的石板,接缝里都是细碎的石粉和凝固的血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气味——深井上涌的腐气、战术装备的金属味、以及……人被吓到极限时汗腺崩溃后散出来的那种酸。
耳机里一片死寂。
第三层睡着了,深渊的嘶鸣完全消失,只剩偶尔窜上来的静电。频道被什么东西强行撕裂过,像喉咙被划开再随便缝了一圈,发不出完整的人声。
我一边跑,一边强迫自己回想刚才那几秒的通话碎片。
“偏厅。”
“它在我们——”
“不是张起。”
“同时出现。”
这四个信息像四根钉子,钉在我脑子里的同一个结论上:
偏厅里,不止一个“异常”。
有影子。
也有……那种“湿肺一样”的东西。
它们在一起。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异常之间未必合作。深渊、影子、变异体之间更可能互相排斥。
坏在——对人来说,这就是“双面夹击”。
我冲到甬道尽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偏厅的入口。
那是一道被半截石门卡住的宽洞。
石门原本应该是完整的,一侧刻着和主石厅相似的封纹。现在却硬生生被从中间顶开一道缝,石粉洒了一地,像被谁从里面用肩膀死命撞开的。
缝隙足够一个成年人侧身挤过。
缝里有血。
还没完全干透。
我没有犹豫,侧身挤了进去。
偏厅的空间比我想象中大。
粗略看去,大约有一个小学教室那么宽,顶很低,总体是“扁平”的结构,四周墙面刻着大量被半途抹除的符纹,像有人故意把内容磨掉,只留下模糊的框架。
中央,是一块矮石台。
石台上一半是干涸的黑血,另一半覆盖着我们的装备:一个被撞变形的战术头盔、一把折断的短枪、一条撕裂的绳索,还有——
一个缩成一团的人。
周宁。
她缩在石台侧面,整个人像被扔在角落里的破布娃娃,战术服被撕开多处,脸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血顺着脖子往衣领里流。她还活着,胸口起伏很浅,却极不稳定。
在她旁边一点的位置,林莹靠墙坐着,手里死死抓着麻痹剂的喷射筒,眼神空白,像是刚被什么东西从精神上硬生生撞了一下。
韩策则躺在入口左侧,仪器压在胸口,眼睛睁着,人却处在半昏迷状态,嘴唇发白,一看就是刚从极度恐慌里被强行拖出来,却没完全回神。
整个偏厅里,唯一不见的——是张起。
“周宁!”
我一脚踩碎一块石块,冲过去。
周宁像是被那一声喊拉回现实,浑身一抖,猛地抬头,眼神先是一瞬间失焦,随即拼命从我身上寻找“异常”。
她盯着我的脸足足三秒,没有说话,而是伸手去摸我的胸口。
我没有躲。
她指尖触到烙痕位置,感觉到那一圈还未完全消退的灼热符纹,才猛地松了口气,整个人一软,几乎从石台边滑下去。
“是你……”她嗓子哑得厉害,“真的是你……”
我将她扶稳,目光快速扫一圈。
偏厅里的光源只有角落里一盏已经快没电的应急灯,光线偏黄,抖得厉害。墙角的阴影不停颤动,看久了会让人误以为那里有东西在爬。
“出什么事?”我压低声音。
“你下去之后没多久,我们这边频道就开始乱了。”周宁努力稳定呼吸,“先是外界的噪音,然后是……队长的声音。”
她说到“队长”两个字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偏厅角落。
那里空空如也。
“那时候我们还以为——你们那边封印出了问题,队长临时下令调整阵型。”她苦笑了一下,“谁知道,第一句‘所有人靠拢’,刚喊出去三秒,偏厅天花板就掉下一片东西。”
我皱眉:“掉东西?”
“对。”周宁抬手,指向偏厅顶。
我顺着手电光看过去。
偏厅的天花板被震出几道口子,石块塌了一部分,露出上层岩层的裂缝。
裂缝里……残留着一片很薄、几乎透明的“皮”。
那不是石粉,也不是植物残根。
那像是一层被人从什么地方剥下来的极薄“表皮”,软塌塌贴在岩缝边缘,顺着墙面滑了一截,在空气中硬生生凝成一团,像干掉的胶质。
偏厅的地面上,也不止一处这种“皮块”。
有的被踩扁,有的被踩出脚印,有的则趴在墙角,很安静。
“它是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我问。
“对。”周宁点点头,“一开始我们以为是第三层的余波,把某些东西震到这里来了。后来才发现——这些皮,能动。”
“能动?”
“嗯。”她艰难咽了口唾沫,“你能想象一层没有骨头、没有肉,只剩薄薄一层皮的‘人形’,从天花板裂缝里一片片滑下来,然后在地上慢慢‘贴’出一个人形吗?”
我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个画面:
皮,从上面慢慢垂下来。
落到地上。
像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湿布。
然后……
向一个方向一点点堆拢。
拼出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
那不是深渊的质感。
也不是普通尸体腐败后的样子。
更像——
“井不吃的东西,被反吐上来。”我低声说。
周宁笑了一下,笑容里全是苦涩:“你也这么觉得?”
她指了指入口方向。
“刚才频道被切断前,韩策最后一个完整的监测数据显示——偏厅上方那段岩层里的能量波动和第三层极度相似,但又带着明显的‘排斥曲线’。”
“什么意思?”我问。
“简单说——它不是第三层的一部分,是被第三层排斥出来的。”周宁苦笑,“就像人吃东西只吃肉,骨头不吃,最后骨头被吐在地上。”
“而我们——”她盯着偏厅四周那一地“皮块”,声音发涩,“正好被骨头砸到了。”
我看了一眼入口处。
那里的石板上,有一片被踩出明显脚印的皮,纹路清晰,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战术靴底的纹路。
“张起?”我问。
周宁闭了闭眼:“那时候我们也这么以为。”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那层皮落下来之后,开始往一个方向爬。不是很快,但很有目的。它爬到偏厅正中间,慢慢从地面‘站起来’。”
我脑中自动翻译成画面:
一层皮从地上站起来,没有骨头支撑,只靠肌肉记忆和某种未知力量拉扯。
那画面……比任何鬼故事都难顶。
“然后,它开始有声音。”周宁说,“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噪音,像很多频道的回声黏在一起,后来越来越清晰。它第一句完整说出来的话,就是——”
她停了一下,看向我。
我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所有人——靠拢。”
它学得很快。
从皮,到声音,到指令。
“我们当时就懵了。”周宁苦笑,“你不在,队长不在,上层的石门又没完全打开,只剩我们四个。面对一个从天花板掉下来的皮……说话比我们还像人的东西。”
“韩策当时就崩坏了。”她看了一眼躺在入口的韩策,“他拼命地用仪器扫,嘴里一直喊‘这不可能是活物’,‘不符合任何能量曲线’,‘它不存在’,结果扫描曲线几秒内从低频直接拉满。”
“拉满?”我问。
“对。”周宁点头,“仪器给出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判定——‘未知异常:信息密度超过实体上限’。”
“意思是?”我皱眉。
“意思是——它不是一个单独的生物。”周宁看着我,“它是一堆被吞掉、又被吐出来的‘残余信息’,黏在一起。”
“你可以理解成——几百个人的‘死前一秒’叠在一张皮上。”
我喉咙一紧。
“我们一开始以为,它只是‘皮’。”周宁声音低了下来,“结果很快就发现,它不是唯一。”
她指了指偏厅另一侧的阴影。
那里,墙上有一块颜色略深的团块,像是有人用湿泥胡乱拍了几下,又被风吹干。
“那是第二种。”周宁说,“像影子一样贴在墙上,动起来很快。你刚才看到的那种,在甬道里模仿我们脚步的,很可能就是它。”
“两个东西是一起掉下来的?”我问。
“不。”周宁摇头,“皮,是从偏厅顶上的裂缝掉下来的。影子……是从墙里‘渗’出来的。”
“渗出来?”
“嗯。”她咬了咬牙,“你能想象墙突然皱了一下,然后从里面拱出一团比墙颜色更深的东西吗?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精神出问题了。”
“影子一出现,就立刻‘扑’到那个人形皮上,贴在上面。”
“然后——人形就完整了。”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结构:
从深井里吐出来的皮肤残渣
和从井壁里爬出来的影子
在偏厅里第一次“合体”
一个有“皮”
一个有“信息”
合在一起
就是——
半成品“人”
“你们第一反应是什么?”我问。
“打。”周宁苦笑,“除了打,我们还能干什么。”
“结果呢?”
“枪没打中。”她看了看角落那把折断的短枪,“子弹穿过它,就像穿过湿布。”
“可它也不是完全无害。它每往我们这边挪一步,我们就多听到一段别人的声音。”
“别人的?”
“是。”她点头,“有哭声,有笑声,有说话,有求救。每一段都不完整,像是被剪碎的录音,同时播放。”
“它离我们越近,这些声音就越密集。韩策坚持了不到十秒,人就直接被吓晕。”周宁看向入口,“倒的时候脸都白透了。”
“林莹尝试给它喷麻痹剂。”她看向墙角,“结果喷过去之后,它只是抖了一下,影子在皮里乱了一秒,很快就恢复。”
“然后它说了一句——”
我知道是什么。
“我也想活下去。”我说。
周宁怔住:“你听到了?”
“在二层甬道里。”我点点头,“它贴在墙上模仿张起,最后用自己的声音说了这句。”
周宁闭眼,长长吐出口气:“那就没错了。”
“它确实是这么说的。”
“也是从那句话开始,我就明白——我们不是遇到一个怪物。”
“我们是站在一堆‘被怪物吃剩的人’前面。”
讲到这里,她收回视线,抬头认真看着我:“再往后,就是你刚刚在耳机里听到的那段——‘它在我们’,频道被切断,然后你就来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张起呢?”我问。
整个偏厅的空气一下冷下来。
周宁没有立刻回答。
林莹一直沉默地靠在墙边,这时候突然像被戳到什么,猛地抱住自己的膝盖,眼圈一下就红了,声音发抖:
“他……冲出去挡了一下。”
我看向她。
“它第一次模仿队长下指令的时候,张起骂骂咧咧,说‘这玩意儿连发号施令都不会’,结果看到我们都愣在那儿,就自己先动了。”
“他说——‘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出去看看。’”
说到这里,她眼里开始掉泪。
“他明明也怕得要死……”
我闭上眼,能想象那个画面。
张起嘴里骂着,脚却往前迈,盾牌抬起,整个人挡在队伍前面。
“他冲到偏厅中央,那张皮就往他身上扑。”周宁接过话,“像一块湿布,直接贴住了他的脸。”
“影子也一起,从墙上滑下来,朝他背后一贴。”
“那一瞬间,张起就——”
她没有继续说。
我不需要听完。
“你们有看到完整的‘结果’吗?”我问。
“没有。”周宁摇头,“他被那两样东西裹住之后,整个人在原地抖了一下,就静止了。”
“我们当时还以为他被控制了,想冲上去拉。”
“结果他自己先动了。”
“他把盾牌放下,一点一点扭头看向我们。动作很慢,像在熟悉身上的骨头。”
“然后他用自己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她轻轻重复那一声:
“周宁。”
那一刻,她眼睛里的恐惧又回来了。
“那一声太像他了。”她说,“我差点就信了。”
“但还好——还有一件事不会假的。”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耳。
“那一瞬间,我耳朵里的频道突然多了一个‘信号’。”
“不是我们内部频段,也不是外界干扰,是……第三层的残余噪音。”
“很轻很轻,像井底的喘息。”
“可只有一个人听得到。”
我看着她:“你。”
“对。”她点头,“你下去之前,把临时副封印权限切了一份给我,用来应对突发情况。”
“那一瞬间,我的烙痕很轻地跳了一下。”
“它在提醒我——不对劲。”
“于是我就问了一个问题。”
“我问他——队长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
“它答不上来?”我问。
“答不上来。”周宁苦笑,“它一开始想说‘第二封印者交给你’,后来又改成‘你会听得到’之类的话。”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那不是张起。”
“因为真正的张起,根本不会记错那句话。”
“他当时直接冲上去把你拖回来,吼了句——‘你以为老子是挡飞尸的吗?!’”
她说完,眼眶再撑不住,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我突然有点想笑。
那句粗口,放在任何一个正式封印档案里都会被删掉。
可落在我们这些活人记忆里,就是“永远不会被模仿”的那部分。
那是人类独有的“歪斜”。
怪物学不来。
至少现在学不来。
“后来呢?”我问。
“后来它就不装了。”周宁把泪抹开,声音恢复冷静,“它像你刚才听到的那样,说自己饿,说自己想活。”
“韩策被吓晕,林莹发疯一样挥麻痹剂喷它,喷到喷筒都没气了。”
“它不痛不痒,只是每被喷一下,就从张起的身上‘掉’下一点东西。”
“像湿布被撕出一点。”
“那一点,掉在地上,很快就不动了。”
她看向偏厅中央那滩干掉的皮渍:“那些,就是它掉下来的。”
我低头看了看那一滩。
里面夹杂着几块极浅的脚掌印。
纹路、大小、角度,都和我刚才在甬道里看到的一致。
“你们怎么从它身边退出来的?”我问。
“不是我们主动退。”周宁摇头,“它自己停了。”
“停?”
“对。”她点头,“它突然像被什么‘呼唤’了一样,整个人形晃了一下,影子从皮里抽出来,贴回墙上。”
“然后——它就顺着墙,朝甬道那边滑走了。”
“走之前,只说了一句。”
她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我:
“它说——‘我要去找第二封印者。’”
“那之后不久,你就在频道里出现了。”
我安静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我缓缓开口,“它是冲我来的。”
“是。”周宁点头,“而且很明确。”
“它说它想活下去,想变成人。”
“可它也知道——只要封印系统还在,它永远不可能重回地表。”
“所以它在找——能帮它‘改写规则’的人。”
“你,是现在唯一一个。”
胸口的烙痕体温升高了一点。
第二层封印者的身份,在第三层和这些变异产物眼里,像一块闪着血光的肉。
深渊想吃我。
影子想变成我。
皮想套在我身上。
它们都盯上了同一个目标——我这个“规则中枢”。
“所以它才会学队长下指令。”我低声说,“它不是为了乱你们阵脚,而是在试探‘假指令’能不能骗过封印行为模式。”
“一旦成功,它就能通过下指令的方式,间接操控封印者。”
“没成功,所以转而直接来找我。”
周宁沉默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做?”
我抬头,看向偏厅顶那道裂缝。
那些被吐出来的东西还在上面蠕动,很慢,但一直没有完全掉光。
“我们没办法杀它。”我说,“无论是枪,还是麻痹剂,都只能撕下来一点点。”
“就像从一堆信息里删掉几个文件,系统本身还在。”
“要么——你得找到它的‘主进程’在哪儿。”
“要么——你就得干脆一点,把整台机器都拔电。”
周宁苦笑:“主进程在井里,机器是整个主墓。你拔哪个?”
“都不拔。”我说。
她一愣。
“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灭绝。”我看着她,“是——知道‘谁’在利用这口井。”
“谁,在决定把哪些人扔进来。”
“谁,在决定哪些尸体要被彻底吃干净,哪些要被吐出来。”
“谁,在决定——让这种‘影子’保留。”
“不查清这件事,哪怕这一口井被封死,下一口也会被挖开。”
周宁沉默了很久。
“你打算查?”
“我必须查。”我说。
这是我在第三层做下的另一个决定。
喂饱深渊只是暂时。
真正的封印,不只是往下封,也要往上封——封住那些把人往井里扔的手。
“但在那之前——”我扭头看向甬道方向,“有件事必须先做。”
“什么?”
“把影子和皮,从主墓结构里‘赶出去’。”
“至少,在这一次行动结束之前,它不能离开这里。”
“否则……”我看着她,“就算我们活着回去,也只是帮它把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
偏厅的空气又冷了一度。
林莹把头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
“怎么赶?它连子弹都打不穿……”
“我们不是要‘打穿’。”我说,“我们要让它知道——”
“想变成人,就得付‘人’的代价。”
“而第一条代价就是——”
“不能随便杀人。”
周宁抬头看着我:“你要和一个由几百个死者残念拼出来的东西,讲道理?”
“不是讲道理。”我摇头,“是做交易。”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一下:
“你知道这种行为,在很多古老的地下禁忌里叫什么吗?”
“什么?”
“叫——‘和鬼谈判’。”
她盯着我,慢慢吐出一句话:
“你这个第二封印者,干的事比第一代还邪门。”
我深吸一口气。
“那是因为——”
“第一代坐着等。”
“我——要主动把门关上。”
说完,我起身,朝甬道方向走去。
胸口烙痕在这一刻突然跳得很厉害,像是某种感应被触发。
甬道另一头,隐约传来轻微的摩擦声。
像一片皮,在石板上缓慢拖行。
也像一个人影,在墙上轻轻转身。
它回来了。
它闻到我了。
它知道——
第二封印者,正准备和它谈一场生意。
而这笔交易的筹码,是我身上残存的、没有被深渊吃掉的那一点——“活着”。
这一点,对人来说只是一线生机。
对它来说,却是它渴望到发疯的东西。
我握紧刀,朝黑暗走去。
“来吧。”
“这一次——”
“我们不谈献祭。”
“只谈——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