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遭遇战
永嘉五年的深秋,淮北的原野上,草木尽染枯黄,天地间一片萧瑟。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魏先生这支经过初步整训、勉强武装起来的流民队伍,如同惊弓之鸟,沿着人迹罕至、沟壑纵横的丘陵小路,向着淮河方向艰难跋涉。连日来的紧张行军、严苛的纪律约束以及对未知危险的持续警惕,让每个人都身心俱疲,形销骨立。然而,一种与以往麻木逃难截然不同的气氛,也在悄然滋生——那是一种混合着高度警觉、压抑的恐惧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准备拼死一搏的临战状态。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生死考验,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骤然落下。
这一日午后,惨白的日头斜挂天际,光线有气无力。队伍正行进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土岭之间,两侧是深切的、早已干涸的冲刷沟和稀疏凋零的灌木丛。突然,前方担任尖哨的一名年轻后生,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回,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喘不上气,手指颤抖地指向侧后方一道较为平缓的山梁:
“胡……胡骑!是一小股胡骑!大概……大概有十二三骑!正从那边山梁上冲下来!看……看那架势,像是要……要兜抄咱们的后路!”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时间停滞了一瞬,随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所有人从脚底凉到头顶。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膜内擂动。但这一次,与以往那种纯粹本能驱使下的、炸窝般的慌乱不同,一种在过去数日近乎残酷的操练中勉强形成的条件反射,开始压过极致的惊恐,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临阵应变:绝望中的依托与抵抗】
“不许乱!各队按平日演练行事!违令者,军法从事!”魏先生的声音骤然响起,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异常沉稳、斩钉截铁,瞬间压住了即将爆发的骚动。他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过地形,一连串指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
“赵伍长!带你的一队、二队,立刻抢占左前方那个制高土坡!长矛手顶在最前,依托坡势,枪尖朝外!有弓箭的,居后寻机射击!快!”
“李丰!你带三队的人,立刻护送所有老弱妇孺,躲进右面那条深沟!用乱石枯枝遮掩行迹!快!动作要快!”
“得令!”赵伍长须发戟张,猛地抽出腰间那柄缺口柴刀,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一队!二队!跟老子上坡!抢占高处!快!长矛在前,结阵!不想死的就给老子站稳了!”
那些经历过宁平城溃败、白马津屠杀惨状、心智已被磨砺得近乎麻木的老兵和青壮们,此刻尽管手心沁满冷汗,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双腿发软,但在求生的本能和连日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驱使下,还是嘶吼着,紧握着手中削尖的竹枪、沉重的木棍,跟着状若疯虎的赵伍长,拼命冲向那道可以勉强倚为屏障的土坡。他们利用坡顶的微略优势和稀疏的灌木丛,迅速而混乱地组成了一个虽然松散、歪斜,却带着明确防御意图的圆阵,一根根颤抖的、尖端削尖的竹枪,如同受惊刺猬的尖刺,勉强指向坡下。
李丰则和几名负责后勤、较为机灵的青年,连拖带拽,几乎是半扛半抱着那些早已吓瘫、哭喊不出的老弱妇孺,连滚带爬地冲下陡峭的坡岸,将他们塞进那条相对深邃的干涸河沟底部。他用颤抖的手,和同伴一起奋力搬动沟沿的乱石、拖来枯死的灌木,仓促地遮掩住沟口。他自己则紧握着一根沉实的硬木棍,蹲在沟口一块巨石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呼吸急促得如同风箱,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带着腥风,正扑面而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战鼓,敲击着大地,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烟尘起处,一小队胡人散兵的身影清晰可见,约十二三骑,穿着杂色肮脏的皮袄,脸上带着长期风吹日晒的粗糙和一种狩猎者特有的、混合着轻蔑与残忍的狞笑。他们手持闪着寒光的弯刀,马鞍旁挂着弓箭,显然是将这支看起来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流民队伍,当成了可以随意戏耍、收割的猎物,企图以高速冲击瞬间冲散队形,肆意劫掠财物、掳掠人口。
【短促交锋:血与火的生死淬炼】
胡骑发出尖锐的唿哨,毫不减速,如同离弦之箭,径直朝着土坡上的流民阵列冲来。他们习惯了流民一触即溃的景象,预期着又是一场轻松的屠杀。
“都给老子稳住!身子放低!长矛抵住地!听我号令!”赵伍长站在阵中,声嘶力竭,目眦欲裂。
第一排的青壮们,面对高速冲锋、鬃毛飞扬的战马和胡骑手中那挥舞的、足以劈开骨头的弯刀,恐惧得几乎要闭眼等死,但身后就是同伴和家人,连日来反复练习的突刺动作如同本能般驱使着他们,纷纷嘶吼着蹲低身体,将手中削尖的竹枪尾部死死抵住地面,枪尖斜斜指向前方!
“刺!”
冲在最前面的胡骑根本没料到这群“绵羊”竟敢亮出“犄角”,战马猛然看到前方密密麻麻的尖锐物,本能地受惊,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骑手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背。虽然粗糙的竹枪难以刺穿皮甲,但这突如其来的阻滞,瞬间打乱了胡骑一往无前的冲锋节奏,势头为之一滞。
“砸!用石头砸这些狗娘养的!”赵伍长抓住这电光石火的时机,再次怒吼。
坡上的流民们早已捡起脚边大小不一的石块,此刻如同发泄般,没头没脑地朝着坡下混乱的胡骑砸去!石块虽不致命,但从高处落下,携带着重力,砸在盔甲上砰砰作响,砸在马身上更是让战马吃痛惊窜,胡骑的阵型顿时更加混乱。
“放箭!”队伍中仅有的两三把粗制木弓,也颤巍巍地射出了软弱无力、准头极差的箭矢,虽然几乎没能造成杀伤,但那“嗖嗖”的破空声,进一步增添了胡骑的困扰和恼怒。
胡骑的小头目显然被这群“卑贱流民”的抵抗彻底激怒了,他咆哮着发出指令,剩余的骑兵迅速散开,试图利用马速从阵列的侧翼进行包抄、切割。一场残酷的混战就此展开。胡骑凭借精湛的骑术、锋利的弯刀和强大的机动力,依旧占据绝对优势,不断有流民被疾驰而过的弯刀劈中,惨叫着倒下,或被冷箭射穿,鲜血瞬间染红了坡地。但流民们此刻也被逼出了狠劲,凭借人数的优势和地形的些许便利,以及退无可退的绝望,拼死抵抗。有人用竹枪胡乱捅刺马腹,有人挥舞柴刀木棍与下马步战的胡兵扭打在一起。赵伍长身先士卒,缺口柴刀狠狠劈在一个胡兵持刀的胳膊上,溅起一溜血花,自己也险些被一支擦着头皮飞过的箭矢射中。惨叫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垂死的哀嚎、野兽般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短暂而惨烈的死亡乐章。
关键时刻,一直冷静观察战局的魏先生,发现胡骑的注意力完全被正面抵抗的赵伍长等人吸引,立即悄声吩咐几名身形灵巧、擅长使用投石索的少年,借助沟壑和灌木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潜行至胡骑的侧后方。
“打他们的马!”少年们咬着牙,用投石索甩出鹅卵石,精准地击中了几匹胡马的后臀或马腿。战马突然受袭,吃痛之下狂蹦乱跳,顿时将背上的骑手掀翻在地,胡骑本就散乱的阵型瞬间大乱。
胡骑头目见这支“流民”抵抗如此顽强,远超预期,己方非但没能迅速得手,反而折损了一人(被乱枪戳死),另有两人受伤,坐骑也受创,再拖延下去,恐生变故。他恼怒地唿哨一声,用胡语咒骂着,带着剩余的人马,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拨转马头,卷起一阵烟尘,骂骂咧咧地撤走了,临走前只顺手抢走了队伍落在坡后不及带走的几件破烂行李和一口铁锅。
【战后余波:微末胜利与信心的星火】
胡骑的身影消失在土梁之后,战场上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剩下伤者压抑的呻吟和众人劫后余生、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喘息。土坡上下,一片狼藉。胡人留下了一具尸体和一名重伤倒地的同伴(后被补刀),一匹腿部受伤、哀鸣挣扎的战马。而流民这边,也付出了三死五伤的代价,鲜血浸透了枯黄的草根和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寂静持续了数息,随即,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缓慢涨起的潮水,开始在所有幸存者心中弥漫。
“我们……我们把他们……打退了?”一个年轻的流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根沾了泥血的竹枪,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脸上混杂着后怕、茫然和一丝无法言喻的激动。
“打退了!胡狗被我们打跑了!我们赢了!”确认了胡骑真的远去后,有人开始发出嘶哑的、带着哭腔的欢呼,这欢呼如同火星落入干草堆,迅速点燃了其他人压抑的情绪。尽管声音因脱力和恐惧而沙哑,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近乎宣泄的激动。他们,这些一直被追赶、被屠杀的“两脚羊”,竟然第一次成功击退了凶名赫赫的胡骑!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股散兵游勇,虽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这是零的突破,是从任人宰割到奋起反抗的标志性一步!
赵伍长拄着柴刀,剧烈地喘息着,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点和汗珠,开始清点伤亡,掩埋同伴,包扎伤员。他脸上带着悲恸,但那双因厮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后般的光芒。他看向缓缓走上坡来的魏先生,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魏先生走到坡顶,望着胡骑消失的方向,又环视着身边这些疲惫不堪、衣衫褴褛、却眼中燃起一丝异样光彩的追随者。他沉默片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收拾战场,妥善安置阵亡的兄弟,尽力救治伤员。胡人遗下的兵刃、弓箭,还有那匹伤马,都带走。我们……今日证明了,只要抱成团,豁出命去,即便是蝼蚁,也能咬疼虎狼!”
缴获的战利品微薄得可怜:几把还算完好的胡人弯刀,几张弓,一壶箭,还有那匹最终被宰杀分食的瘸马。但这些东西的意义,远胜其本身的价值。它们是从不可一世的敌人手中夺来的,是勇气、鲜血和生命的见证,是这支队伍从纯粹的被猎杀者,向具有微弱反抗能力的生存共同体转变的象征。
李丰从藏身的沟壑中爬出,站在坡上,看着眼前这血腥而真实的场景,闻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气味,心中百感交集。极致的恐惧依旧残留在四肢百骸,让他微微颤抖。但与此同时,一种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名为“信心”的东西,如同在无尽寒冬的冻土之下,艰难顶开碎石的一株嫩芽,悄然萌生。他们这些被时代的巨轮碾碎、被迫离乡背井的小人物,似乎终于在这黑暗绝望的世道中,摸索到了一种方式——用最原始的武器、最顽强的意志和同伴的鲜血,为自己,为这个临时的“家”,争夺到了一寸极其渺小、却真实存在的生存空间。这场规模极小、代价惨重的遭遇战,如同一颗投入黑暗深渊的火种,虽然微弱,却真切地照亮了一小片水域,让这些在苦海中挣扎的灵魂,看到了些许并非全然虚幻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