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投效
经过数日冷静而近乎苛刻的细致观察,李丰心中那架衡量着几条不同生存路径、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停止了晃动,指针明确地偏向了其中一侧。石虎团体所展现的暴戾掠夺本性,周老七团伙透出的油滑投机气息,都让他从心底感到排斥与警惕,深知那绝非可托付性命的长久之计。唯有魏先生所领导的那支队伍,在无边混乱中竭力维系着基本秩序、兼顾强弱生存、目光似乎能稍稍望向远方的做派,如同无边暗夜中一盏虽光芒微弱却异常稳定、散发着理性温度的灯火,强烈地吸引着他这只在绝望深渊中盲目扑腾、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飞蛾。
做出这个决断,并非易事。这意味着他将主动终结近一个月来那种近乎麻木的、自我封闭的漂泊状态,重新踏入一个人际交织的集体,与他人产生联系,不可避免地需要重新适应规则,甚至可能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与未知的风险。然而,妹妹李丫那句穿越梦境而来的、沉重如山的“活下去”的嘱托,时时刻刻压在他的心口,让他清醒地认识到,继续孤独地挣扎下去,最终的结局唯有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片荒原。他需要依托,需要借助集体的微薄力量,哪怕这力量本身也同样渺小、前途未卜。
这天傍晚,庞大的流民队伍在一片相对开阔、临近一条细小溪流的河滩地被迫停下脚步,开始例行的、疲惫不堪的休整。残阳如血,将凄凉的余晖涂抹在荒芜的土地和一张张写满倦容的脸上,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虚假的暖意。魏先生的团体依照惯例,选择了一处地势略高、既能俯瞰周边、又便于取水的坡地扎营。营地内,人们虽然面带菜色,动作却显得井井有条:一部分人熟练地用树枝、破布搭建着勉强遮风避雨的窝棚;一部分人小心翼翼地生起几堆小小的篝火,架上黑乎乎的陶罐烧着开水;还有专人负责看管和分配那点少得可怜、关乎性命的存粮。魏先生本人则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灰色大石上,身侧围着三四位看起来像是核心幕僚的男子,他们正低声交谈着,面前摊开一张磨损严重、画满了各种符号与线条的简陋兽皮地图,似乎在研判着前方的路径与潜在的危机。
李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残存的那一丝茫然与忐忑尽数压入肺底。他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仅能蔽体、但被他尽力拍打过尘土的衣衫,然后迈开脚步,坚定地朝着魏先生所在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不再是以往那种疲惫麻木的拖沓,而是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异常的沉稳。
【主动的靠近:平静而郑重的请求】
他的靠近立刻引起了注意。魏先生身旁,一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腰间别着一柄厚重柴刀的汉子(后来李丰得知他姓赵,曾做过边军什长,现为魏先生的护卫头领)立刻警觉地站起身,一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上下扫视着李丰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手已然按在了刀柄上。旁边正在商议的几人也停止了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审视与疑问。
李丰在距离魏先生约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这个距离既表达了敬意,也避免了引人误会的压迫感。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站稳身形,双手在身前微微抱拢,对着魏先生的方向,躬身行了一个不算标准、却足够郑重的揖礼。他没有像许多投靠者那样,未语泪先流,迫不及待地诉说自己凄惨的身世以博取同情,也没有夸夸其谈地吹嘘自己有何等本事,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而坦然地迎向魏先生那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审视,用因长期干渴、饥饿和少言寡语而变得沙哑,却努力控制得清晰、平稳的嗓音开口说道:
“魏先生。”
魏先生抬起一只手,轻轻向下按了按,示意身旁的赵姓护卫稍安毋躁。他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仔细地端详着李丰。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不同于大多数流民的、历经巨大磨难后残存下来的清明,以及一种隐含的、不易被摧毁的坚韧,不像是个只会凭血气之勇的莽夫,更不像是个心思浮动的投机之徒。
见魏先生没有立刻发问或拒绝,李丰心下稍定,继续用那平实、甚至略带干涩的语调陈述道:“在下李丰,原籍河内郡温县。家乡连年灾荒,又遭兵祸,田产尽失,亲人……离散,无奈随流亡之民,辗转至此。”他简要交代了背景,言语中带着刻骨的悲痛,却克制着没有渲染。他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语气诚恳:“连日来,在下旁观先生治理队伍,法令分明,顾及老弱,行事有度,心下深感敬佩。”他略微停顿,吸了口气,直接道明来意,言辞朴实无华:“丰虽不才,出身寒微,却也幼时读过几年村塾,粗通文墨,识得些字,会些简单的筹算记账。多年田间劳作,更能吃苦耐劳。如今孑然一身,但求一线生机。若先生不弃,丰愿投效麾下,无论是牵马执鞭,洒扫应对,但凭先生驱使,只求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有口饭吃,有条活路。”
他没有许下天花乱坠的忠诚誓言,也没有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只是客观地陈述了自己可能对团体有用的微末技能(识字、算数)和最基本的态度(肯吃苦、愿服从)。这种务实、不卑不亢的态度,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显得格外真实和可贵。
【短暂的审视:无声的考较与接纳】
魏先生依旧没有立刻表态,沉默着,目光再次细细扫过李丰因长期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密伤口的手掌,又回到他平静却隐含着一丝对稳定渴望的脸上。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篝火中枯枝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远处流民营地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
这短暂的沉默,对李丰而言,却仿佛无比漫长。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中加速搏动的声音,但他强行抑制住身体的轻微颤抖,目光坚定,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怯懦或游移。
终于,魏先生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直接提出了两个实际问题:“识字?会算数?”这既是对其声称技能的确认,也是一种初步的考较。
李丰点头,语气肯定:“是。家中薄有田产,幼时曾上过几年村塾,认得字,也会写。《急就章》、《千字文》皆曾习读。家中田亩租赋、日常用度,也曾帮家父粗略核算过。”他回答得具体,增加了可信度。
魏先生微微颔颌,继续问道,问题更具针对性:“这一路流亡而来,沿途可见官兵哨卡布置、调动迹象?对附近州郡如今的情势、道路安危,有何听闻?”这是在考察他的观察力和信息价值。
李丰略一思索,便将自己沿途所见所闻,条理清晰、不加修饰地陈述出来:哪些关隘守军看似松懈实则盘查甚严,哪些路段曾见溃兵活动频繁,关于西边李特等人动向的模糊传闻,以及各地饥荒、匪患的大致情况。他言语简练,重点突出,显示出了一定的归纳和叙述能力。
魏先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待李丰陈述完毕,他又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抬起头,对身旁那位魁梧的赵姓护卫说道:“赵伍长,带他去安顿下来。先让他跟着老蒲,协助清点登记每日的物资收支,熟悉一下规矩。把咱们这里的章程,仔细跟他说清楚。”
那赵伍长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是!”,脸上的警惕之色缓和了不少,转向李丰,粗声道:“你,跟我来。”
【新的开始:规矩与融入】
没有歃血为盟的隆重仪式,没有激动人心的慷慨陈词,这场决定李丰未来命运的“投效”,过程简单、平淡,甚至有些冷静。但李丰的心中,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潮汐,有卸下部分独自求生重担后的些微松弛,有对未知前路的隐约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仿佛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一座可供停靠的、哪怕同样简陋的码头般的方向感。
他跟着赵伍长走向营地一侧相对僻静的区域。赵伍长一边走,一边用他那粗犷的嗓音,条理分明地交代着队伍里必须遵守的基本规矩:严禁内部斗殴、偷盗劫掠;绝对服从上头号令,遇事及时禀报;所有获取的物资,无论多寡,必须统一上交,由专人(通常是魏先生信得过的人)登记造册,按需公平分配;守夜、探路等劳役,按序轮值,不得推诿;以及触犯规矩后将面临的、从鞭笞到驱逐乃至处决的严厉惩罚。李丰凝神静听,将每一条都牢牢刻在心里。
随后,赵伍长将他引到一处低矮的窝棚前,里面住着一位负责管理杂物的、沉默寡言的老苍头。赵伍长对老苍头交代了几句。老苍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李丰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从角落一堆破烂家当中,摸索出一块边缘磨损、却还算厚实的旧毡毯扔给他,又掰了一小块黑乎乎、掺着大量麸皮和草籽的干粮,塞到他手里。李丰双手接过那块冰冷、粗糙的干粮,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不仅仅是一口维系生命的食物,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已被这个集体所接纳,成为了其中一员。
当晚,李丰蜷缩在狭窄窝棚的角落里,身下是冰冷的土地,身上盖着那块带着霉味的破旧毡毯。窝棚外,旷野的风依旧呼啸,夹杂着营地中隐约的人语、咳嗽和婴儿的啼哭。然而,此刻听在耳中,却与往日独自露宿荒野时的感觉截然不同。这嘈杂声中,蕴含着一种集体的、活生生的气息。他不再是茫茫人海中孤独漂泊、随时可能无声湮灭的一叶浮萍,他成了这个以“魏先生”为核心、在乱世中艰难求存的流民团体中的一分子。前路依然布满荆棘,吉凶难料,但至少,他为自己,更是为了梦中妹妹那句沉甸甸的嘱托,主动迈出了寻求依托、选择生存之路的关键一步。元康三年的这个黄昏,李丰(时和岁丰)的人生轨迹,悄然转向,翻开了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