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淮水茫茫
永嘉六年的初春,寒气并未因季节更迭而稍有退却,反而带着湿冷的、浸入骨髓的锋芒,持续肆虐着淮北大地。魏先生这支残存的队伍,怀揣着南下渡淮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希望,在荒芜的丘壑与枯寂的原野间,又挣扎跋涉了数月之久。途中,他们如同惊弓之鸟,竭力规避着胡骑巡哨的锋芒,也曾与一小股同样被饥饿逼至绝境、试图杀人越货的溃兵狭路相逢,爆发了一场短暂而惨烈的遭遇战。凭借绝境中迸发的狠厉与地形的些许便利,他们惨胜,用数条人命和新增的伤员为代价,换来了些许粗粝得硌牙的粮食、几件难御风寒的破烂冬衣,以及几把卷了刃的兵器。队伍的人数进一步削减,幸存下来的人,个个形销骨立,面色青黄,伤病交加,如同在凛冽寒风中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烛,仅凭一股不愿就此湮灭于荒野的顽强意志,强撑着一口不绝的气息。
当前出探路的哨骑,连滚带爬、气喘吁吁地奔回,嘶哑着报告前方已能望见淮水那一片苍茫的水光时,队伍中并未爆发出任何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反而陷入了一种更加沉重、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那是一种混合着长久期盼终于触及边缘的微弱悸动,与面对新天堑时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恐惧的复杂情绪。
【希望的彼岸?冰冷的天堑】
人们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相互搀扶着,挣扎攀上最后一道布满砾石的漫长缓坡。视野骤然开阔,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每一颗本已濒临枯竭的心,都猛地向下沉坠,直落深渊。
淮水,如同一条失去了生命的、灰白色的巨蟒尸身,毫无生气地横亘在天地之间,沉默地散发着寒意。水面远比他们凭借过往经验所想象的更为宽阔,初春的冷风毫无阻碍地掠过空旷的水面,掀起层层叠叠、细碎而冰冷的浪涌,水色浑浊不堪,泛着土黄与铅灰交织的死寂光泽,望之便觉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对岸的轮廓迷失在氤氲的水汽与低垂的天幕之下,模糊不清,遥远得仿佛传说中的彼岸,可望而不可及。此情此景,与他们当初在白马津畔挣扎渡黄河时的混乱与惨烈何其相似!然而,彼时渡口尚有数万人绝望争渡的疯狂喧嚣,而眼前这片淮水岸边,却是死一般的空旷与寂寥。只有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在灰蒙蒙的天际发出凄厉而孤独的鸣叫,更反衬出天地之苍茫,人生之渺小卑微如蝼蚁。
“船……渡船呢?怎么……怎么一条船也看不见?”人群中,有人用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怯生生地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恐惧。这微弱的疑问,在空旷的河岸上飘散,瞬间便被寒风撕碎,得不到任何回应。
答案,是令人心胆俱寒的现实。沿着泥泞的河岸,向上游下游搜寻出数里之遥,目光所及,唯有被砸得支离破碎、船板散落一地的朽烂船骸,或被拖拽至岸高处、任其风雨侵蚀、早已腐朽不堪的破船骨架。一切迹象表明,在胡骑南下的压力日益迫近的背景下,沿淮一线的各个渡口早已被官府或地方豪强自行破坏,船只或被集中征用、或被彻底销毁,以防资敌。零星的、或许被渔民精心藏匿起来以保生计的小舟,绝非他们这支百十号人、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队伍所能轻易寻获,更非他们囊中羞涩所能换取。
希望,那支撑他们跋涉千里的微光,仿佛就在水汽弥漫的对岸摇曳,却被这茫茫无际、冰冷彻骨的淮水,无情地、彻底地阻隔开来。这道新的、沉默的天堑,比胡骑明晃晃的马刀更令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绝望。
【魏先生的筹谋:绝境中的缜密】
魏先生独立于河岸一处稍高的土丘上,料峭的寒风吹动他早已花白散乱的鬓发,扑打在他消瘦而刻满风霜的脸上。他久久凝视着对岸那片迷蒙未知的土地,又缓缓回望身后这群历经磨难、已是强弩之末的追随者,目光沉重如铁,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一切可能、哪怕渺茫至极的生机。
“赵伍长,”他的声音因风寒和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挑选几名熟知水性、身体尚可的弟兄,带上绳索,分头沿河岸上下游仔细探查!重点寻找水势相对平缓、河床或有浅滩可供涉渡的地段,哪怕只是窄窄一线!另外,格外留意远处是否有炊烟,河湾芦苇荡里是否藏有渔船痕迹,或是疑似渔民聚居的僻静村落!哪怕只能找到一两条小舟,也是天大的幸事!”
“李丰,”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青年,“立刻再次清点我们全部的家当!所有缴获的、还算完整的兵刃,所有的盐块、药材,甚至……几块品相好些的玉佩、残存的布帛,一切可能用以交换的物事,逐一核实,心中有数。眼下,一粒盐、一尺布,都可能成为救命的关键。”
他顿了顿,提高声量,对围拢过来的、眼巴巴望着他的人群清晰下令:“全体都有!即刻在远离河岸、能避风处寻找合适地点扎营!尽可能多收集干柴,燃起篝火,烧滚水!所有人必须喝上热水驱寒!天寒水冷,没有万全把握,绝不允许任何人擅自下水,违令者,严惩不贷!”
命令一道道下达,队伍再次如同精疲力竭的工蚁,勉强行动起来。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压抑气氛几乎凝成实质。寻找渡河之法,希望如此渺茫,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边缘。而对岸那片笼罩在迷雾中的土地,其未知的吉凶祸福,更如同巨大的阴影,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对岸的迷雾:传闻与恐惧交织的淮南】
淮南,对于这群来自黄河以北、在中原战火中辗转流离的幸存者而言,是一个充斥着各种矛盾传闻、既令人向往又深感畏惧的陌生地域。
“听……听老辈人说,江南……不,这淮南之地,气候暖和,冬天河都不结冰,地肥得流油,插根棍子都能发芽……是不是过去了,就……就能活下去了?”一个年纪尚轻、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的流民,蜷缩在即将熄灭的火堆旁,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怯怯地向身旁一位看似见识多些的老者询问。
那老者裹紧破烂的衣衫,浑浊的眼睛望着跳跃不定的火苗,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娃娃,想得美啊……淮南虽还是咱晋家的地盘,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天高皇帝远,谁晓得那边的官府还管不管事?听说那边豪强坞堡比咱们北边还多,一个个关起门来称王称霸。咱们这群从北边逃难来的,要啥没啥,拖老携幼,在那些地主老爷眼里,跟叫花子有啥两样?怕是躲都来不及,谁肯收留?别到时候,没死在胡人刀下,反被自己人当流寇给剿了……”
“那……那建邺的琅琊王呢?不是说很多大官、读书人都投奔他去了吗?他……他会收留咱们吧?”又有人想起南下的最终目标,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的期盼,也夹杂着深深的恐惧。
“王爷?哼,王爷眼里看的,是那些带着家当、部曲去投靠的士族老爷!咱们这些泥腿子,去了能干啥?怕是连王府的门都摸不着!就算让过去,是给你地种,还是拉你去当兵填壕沟?这世道,到了哪儿,还不是一样受罪?”种种基于道听途说、充满忧虑的猜测和悲观的预判,在人群中如同瘟疫般低声流传、发酵,不断加剧着对未知前途的恐惧与茫然。
李丰一边默默清点着那少得可怜、几乎无法称之为“资产”的物品,一边耳中充斥着这些压抑的议论。他抬头望向那一片苍茫、无声流动的淮水,心中同样被巨大的迷茫所充斥。渡过这条河,真的就意味着踏上了生路吗?或许,只是从一个已知的、充满死亡威胁的炼狱,跳入另一个未知的、可能隐藏着不同形态的困境的牢笼。但正如魏先生所言,留在北岸,已是必死之局。他们此刻,就像棋盘上过了河的卒子,身不由己,只能向前,再无退路可寻。
【夜幕下的寒水:绝望的无声煎熬】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缓缓笼罩四野,气温骤降,寒风更加刺骨,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物,直刺骨髓。队伍最终在距离河岸半里多处,寻到一处早已荒废、残破不堪的龙王庙废墟暂作栖身。庙顶塌了大半,残垣断壁勉强可挡些风寒。篝火因捡来的柴草半干不湿,难以燃旺,冒着浓烟,挣扎着吐出微弱而不稳定的火苗,勉强映照出一张张被苦难刻满、写满愁苦与麻木的脸庞。淮水那低沉而永不停歇的流动声响,如同某种沉睡巨兽均匀而冰冷的呼吸,穿透夜的寂静,持续不断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道横亘在眼前的、难以逾越的死亡界线。
孩子们因饥寒交迫而发出细弱游丝的啼哭,很快便被大人用手或破布死死捂住,化作压抑的呜咽。大人们则沉默地蜷缩在背风的墙角、神像底座下,眼神空洞地望着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或透过墙壁的缺口,茫然地望向庙外那片吞噬了一切光线的、黑暗的河水方向。希望仿佛近在咫尺,那彼岸的微光似乎触手可及,却被这冰冷、宽阔、充满未知风险的河水冲刷得模糊不定、遥不可及。这种看得见尽头却无法抵达的绝望,远比在无尽荒野中盲目奔逃更加残酷地折磨着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李丰背靠着一面冰冷剥落的壁画残垣,蜷缩着身体,左臂的旧伤在寒夜中隐隐作痛。他望着远处黑暗中淮水方向那一片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暗,思绪飘远。他想起了波涛汹涌的黄河,想起了失散无踪的妹妹丫丫,想起了这一路走来,一个个倒在路边、埋骨荒丘的熟悉面孔。如今,又一条大河横亘眼前。这一次,命运还会眷顾他们这群挣扎求存的蝼蚁吗?即便侥幸过了河,那片被称为“淮南”的土地,等待他们的,究竟是许诺中的安宁,还是另一个版本的乱世苟活?
淮水茫茫,前路亦茫茫。这不仅仅是一道地理上的天堑,更是横亘在每个幸存者心中的、对未知命运的巨大恐惧和深深的无力感。南下求生的共识,在这冰冷现实的严峻考验下,正经历着最残酷的煎熬与动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