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青屏烟障晃晃悠悠自灵夏峰巅飘落,徐徐降至道观中庭。
陈修平立定身形,挥袖散去脚下青烟,而后有气无力地抬目四顾。
但见月色泠泠,清辉遍洒,宛如霜雪覆地。
入目处,遍是丹墙翠瓦,古香古色,清幽宁静。
风过处,庭中松影婆娑,簌簌有声,空灵之胜。
一时松风水月,光影交辉,竟使陈修平恍惚间难辨虚实,怔立良久。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不由拍额叹笑。
他素日里沉迷丹道,极少出门走动,今日杨莹率人一番清洁洒扫,险些让他认不出这座寓居五载的玄府道观。
当下唉声叹气,拖沓着脚步踱回西大殿,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养神。
殿内八窗轩敞,月华自外流照,无需点灯燃烛,已是通透明亮。
此番拜访沈氏夫妇,本希冀对方能调停顾惟清与贾榆的争端,谁知连二人的面也未能见着。
他独自在徽音花厅喝了三壶茶水,待望见漫天星雨纷落时,心知那二位已打出了真火,再难有回旋余地,只得无奈归返,静待胜负分晓。
陈修平正自烦闷,忽地心神一动,右眼眼皮掀起一缝,朝殿门方向瞥去。
只见丹尘正扒着门框探头探脑。
陈修平白眉轩动,开口道:“丹尘,夜色已深,你为何还不就寝?”
丹尘闻言,急忙迈过殿门,小步跑到老师身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正色道:“老师出门访友,久久未归,弟子心中牵挂,见老师平安归来,特来问安。”
陈修平不由大奇。
这小徒年岁尚幼,最是贪睡,平日里用过晚膳,便眼皮打架,往往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今夜怎地转了性子?
听其话音,竟是特意熬夜等候自己归来。
陈修平温言问道:“丹尘,你寻为师可有要事?”
“弟子无事,”丹尘连忙摇头,随即小手拍得胸口砰砰作响,“但是老师,弟子已今非昔比,您若有事,尽可吩咐弟子去做。”
陈修平摆手道:“为师无事,你且去安寝罢。”
丹尘见老师未能领会自己的意思,脸上满是焦急,抬手指着自己的小脸道:“老师您再仔细瞧瞧弟子啊。”
陈修平这才睁开双眼,仔细打量丹尘,顿时面露喜色:“好小子!半日未见,竟已褪去凡身!”
丹尘眉欢眼笑,鞠躬如也:“此皆老师教导有方之功。”
陈修平见弟子学有所成,自是欣喜万分,捋着颌下银须,和蔼笑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修持勤勉,方为首功。”
丹尘挠挠头,憨笑道:“弟子中午饭食过饱,不知怎地睡过了头,半梦半醒间,竟默运起老师教授的‘一气心经’,待回过神来,只觉神清目明,身轻如燕,当真妙不可言。老师,这便是那‘凝真定气’之境吗?”
陈修平赞许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也是你道心坚凝,水到渠成,终得道果。”
丹尘讪讪道:“弟子哪有什么道心,平日早功晚课,也常常偷懒。弟子还担心自己再不成器,会被老师逐出师门呢。”
陈修平摸了摸他的羊角发髻,温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哪有因弟子不成器,便逐出师门的道理。”
丹尘得老师宽慰,精神一振,又恢复往日机灵模样,嘻嘻笑道:“老师,弟子既略有小成,老师可有赏赐?”
陈修平捋须笑问:“你想要何赏赐?”
丹尘欢喜道:“老师可否再赐弟子两枚青灵丹?昨日服了两枚,今日便褪去凡身,弟子以为,这青灵丹也有大功。”
陈修平摇了摇头:“青灵丹之妙,不在补气养元。你功成褪凡,全赖己身之能,不必归于外因。”
丹尘年幼藏不住心事,见索宝不成,小脸顿时一垮,显出一副怏怏不乐之态。
陈修平瞥他一眼,问道:“‘一朝得悟天地宽,心随云鹤自悠悠’。你可懂得此中意味?”
丹尘自翻阅《道藏》以来,眼界渐开,肚里也积攒了些墨水,当即摇头晃脑,吟道:“‘散尽浮云落尽花,到头明月是生涯’,心无所执,身无所累,弟子自是懂得。”
陈修平却冷哼一声:“不懂装懂!该罚!往后不许再看那些无用之书!”
丹尘缩了缩脖子,委屈道:“老师整日闭关炼丹,弟子心中有疑,只能从书中寻求解答,这又何错之有?”
陈修平轻咳一声,慢吞吞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世间道理,要自己用眼去看,用耳去听。”
丹尘小脸皱成一团,却也不敢反驳,只得低头垂手,诺诺应道:“弟子受教。”
陈修平嘉许道:“孺子可教,璞玉可雕。”
言罢,他自袖中摸出一枚凝秀珠,递予丹尘,道:“为师向来赏罚分明,你既已打通任督诸脉,这枚凝秀珠便赐予你了。”
丹尘闻言大喜,抬起头来,快步上前,双手捧过凝秀珠,连声道谢:“弟子多谢老师!祝老师万福万寿!”
他目光落在那枚通透浑圆的凝秀珠上,但见珠身明光湛湛,清莹秀澈。
丹尘端详片刻后,突然高高捧起手中凝秀珠,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可否为弟子换一枚?”
陈修平奇怪道:“这是为何?”
丹尘认真道:“弟子虽见识浅薄,却也知晓好歹。弟子这枚凝秀珠的品相比师姐那枚强出不止一筹。师姐年长,又比弟子早日破境,弟子的赏赐怎能比师姐的好?您这一碗水可得端平喽。”
陈修平见他这般谦逊知礼,不由笑道:“原来如此,你且安心收下此物,你师姐那处,为师自然也有准备。”
丹尘这才美滋滋地将凝秀珠拿在手里,视若珍宝,翻来覆去地仔细观瞧。
陈修平生怕丹尘不通炼化之法,反伤己身,便郑重嘱咐道:“此乃上品凝秀珠,世所罕见。你境界尚低,不可直接取用。修持用功时,只需将其握在手心,勿要刻意引动其中灵机,不用时,好生收放于玉瓶之中,莫要使灵机散逸。”
丹尘正色道:“老师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他紧紧握着凝秀珠,可仍有氤氲辉芒自指缝间溢出,不禁十分心疼,连忙向老师告罪一声,转身跑回厢房,寻觅小玉瓶去了。
陈修平望着丹尘匆匆而去的小小背影,心头倍感畅慰,感慨道:“世间万物万灵,皆是天生地养。若能无争无执,各得其所,各遂其性,方能还报于天地。如今非要争杀斗战,无止无休,又是何苦来哉?想不通,贫道实是想不通。”
话音方落,便有一清越声音自殿外响起:“树欲静而风不止,道友温良恭谨,自然与世无争。可世间芸芸众生,贪嗔痴恶之辈,何其多也?若手中无剑,恐连一夕安寝也是难得!”
陈修平闻声大喜,知是顾惟清无恙归来,心头大石顿时落地。
他虽不喜争斗,然人总有亲疏远近,倘若与外人起了争执,总要站在自家人一边,况且那贾榆本非良善。
他急忙起身,正欲相迎,却见顾惟清步履轻快,已迈入殿门。
月华清冷,映照其一身银白衣衫,熠熠生辉,湛然若神。
陈修平定睛细看,见顾惟清玉簪束发,衣冠整肃,轩然霞举,几乎毫发无损,唯有气机略显沉滞,显然是经历恶战,真元耗损之故。
他心中略安,作势一请:“顾道友快快安坐。”
言罢,探手入袖,取出一支白玉瓷瓶,道:“这瓶‘养命丹’乃贫道悉心之作,成丹之日,炉生异彩,莺燕环舞,本想留作筑基之用。今观道友气机略有不谐,若不嫌弃,愿赠道友调息养元。”
顾惟清行至蒲团前,一撩衣袍下摆,正身端坐,随意摆手道:“多谢道友好意,区区微恙,无需服药。”
陈修平顺势将瓷瓶收回袖中,他早知顾惟清这等名门子弟,于服丹食药自有章法,不会轻易受人所赠。
然这番做作,乃是礼数所在,不可或缺。
他坐回蒲团,暗暗观察顾惟清眉宇神态。
但见其风采依旧,然神气张扬,似利剑出鞘,锋芒毕露,较之往日温润,更添几分慑人之气。
好比昔时淡墨写意的山水画卷,今朝经工笔重彩,已是缤纷绚丽,气韵迥异。
若非神意未改,几乎判若两人。
陈修平暗暗思忖:“莫非一场恶战,顾惟清施法过甚,以致心性有变?”
若真如此,须得婉言提醒,助其宁神静心,却也不可过于直白,以免激起逆反之心。
顾惟清若遭心魔反噬,当真发作起来,莫说自己,便是整座灵夏城,恐也无人能制。
他仔细斟酌言辞,准备探问此战结果,也好有的放矢。
这时,顾惟清目光扫过空荡案几,轻笑道:“此行耽误功夫过久,未能畅饮莹妹所采花茶,诚为憾事。”
陈修平亦笑道:“那花茶本是凡品,花季又长,明日再让小徒多采些送来。”
随即顺势问道:“贫道目力不济,遥遥望见道友与贾榆略一交手,便向北方遁去,想必因此才多费周折,不知道友为何如此?”
顾惟清仰望殿外清凉冷月,淡然道:“一则担心斗法波及无辜,二则人多眼杂,诸多手段不便施展。”
陈修平揣摩着话意,试探问道:“道友此战可还顺遂?”
月色溶溶,如腻雪皎白,顾惟清痴望入神,竟未应答。
陈修平顺其目光看去,但见皓月当空,与平常无异,心下暗惊,以顾惟清之修为,竟会神思不属,如此情态,实非吉兆。
清辉漫入殿中,映照着顾惟清的银白衣衫,他眉眼间似凝霜雪,几欲与月华融为一体。
陈修平却看得胆战心惊,只觉一丝寒意自脊骨升起,悄然将蒲团往后移了半尺。
神魂之伤,最是难治,纵是元婴真人亲临,也无计可施,全凭伤者本人镇定灵台、坚守道心。
正当陈修平惶惑不安之际,顾惟清凝目望月,忽然开口问道:“我记得陈道友乃是八川人士?”
陈修平听他语声甚是平和,略微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正是!贫道出身益水延德郡。”
北地正中有一辽阔平原,北望无终山,南眺沧水,八川回环,十三峰拱卫,乃是昭明玄府中枢所在。
八川之地毗邻福地,沐浴灵机已久,可谓得天独厚,亿兆生民于此繁衍生息,实为人道首善之地。
陈修平生于悬壶世家,十五岁拜入昭明玄府回生堂修习丹术,根骨虽算不上绝佳,但也顺利修至炼气三重境,筑基在望。
顾惟清悠然言道:“八川黎民得昭明玄府庇护,自是安居乐业,无人敢犯。道友出身于此,难怪心慈好善,不远百万里路,远赴西极天关,驻守边荒,普济众生。道友德厚流光,灵夏万民无不感佩。”
陈修平连连摆手,苦笑道:“道友过誉了。贫道乃和光同尘之辈,向来随遇而安,此行所为不过奉玄府之命,实在不敢居功。”
顾惟清转眸看向他,温声言道:“论迹不论心,道友盛德,令人钦佩。”
陈修平再细细观瞧,见顾惟清眸光重归温润纯正,稍稍放下心来,言道:“贫道别无所长,只谨记一事,与人为善,于己为善;与人有路,于己有退。”
顾惟清微微颌首:“此言甚合道友心志。”
陈修平拱手相问:“敢问道友缘何修行?”
顾惟清淡然一笑,袖袍微微一拂:“行止由我,快意恩仇。”
陈修平闻言,眉头微蹙,倒非是觉得此言不妥。
人各有志,道本不同,原是常理。
只是顾惟清说这话时,眸底忽有赤华流转,如熔金淬火,竟将周身溶溶月色也逼退三分。
待要细看,却只余清辉满怀,恍若方才仅是自己眼花错觉。
陈修平暗暗称奇,走火入魔之状,往往因性情功法各异,而显出不同征兆。
他虽不敢断言顾惟清已入魔障,但观其神盈气亢,显是情志勃发,心神失守在即。
自己既受人赠宝之恩,于情于理都该好言提醒,当即温声劝道:“我辈修行中人,存心养性,无为清净,方为根本。”
顾惟清面带笑意,却显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陈修平又正色言道:“思欲过盛,强乐无味,最易滋生心魔执念,望道友戒之慎之。”
此言如击金钟玉磬,顾惟清蓦然警醒!
非是对方言辞锋锐,实是这话与甫怀道长昔日教诲如出一辙。
他平日极少与人倾吐心绪,今日虽是本心流露,却终究失之轻狂。
当下长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激昂意气缓缓压下,拱手道:“多谢道友提点,惟清谨记。”
陈修平连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
顾惟清已知症结所在,便未再多言。
此时此刻,他心湖深处狂澜汹涌,其势滔滔,万钧雷霆暴闪弹压,亦难以平复分毫。
他心知刻不容缓,当即伸手握住腰间的悬心玉佩,温润凉意透过掌心传来,缓缓阖上双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