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耘与汗水
太康二年六月,盛夏以不容置疑的威力统治了河内郡的原野。日头早早便显出炽烈的本相,白光灼目,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凝滞而滚烫,裹挟着泥土被晒透后散发的干烈气息,以及植物蒸腾出的、略带青涩的闷热。春播的粟苗已蹿升至齐腰高,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绿色波浪,在热风中簌簌作响。这蓬勃的生机之下,掩藏着农人一年中最为艰辛、也最为关键的劳作——夏耘。对李守耕一家而言,这意味着要与酷暑、疯长的杂草以及无休止的体力消耗,展开一场长达数十日的艰苦拉锯。
天色尚未完全褪去青灰,李守耕便已起身,依次摇醒尚在沉睡的李丰(时和岁丰)和刚满十三岁的李茂。“起了,都起了,趁日头还没上来,能多干一刻是一刻。”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反驳的催促,也透着一丝被生活磨砺出的坚韧。灶房里,母亲张氏已借着微光生起火,将几个掺了大量麸皮、硬邦邦的粟米饼子烤热,又灌满一陶罐放凉的开水。一家人沉默而迅速地吞咽下简单的朝食,随即扛起磨得锃亮的锄头,戴上破旧得几乎遮不住多少阳光的斗笠,踏着尚带湿气的田埂,分别走向村南那片维系生计的熟田和村北仍需投入无数心力的兔子坡新垦地。
【锄禾日当午:除草的艰辛】
夏耘的核心,在于清除那些与庄稼争夺养分和水分的杂草。雨水与高温是双刃剑,在滋养粟苗的同时,也催生了各类莠草,它们生命力顽强,见缝插针地挤满垄间。
在村南相对平整的熟田里,李守耕带着两个儿子,每人负责几行粟垄。他们深深弯下腰,脊背几乎与地面平行,手中的锄头化身为精准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探入粟苗根部附近的土壤。动作必须恰到好处:力道要足以将杂草连根掘起,角度又需精准避开庄稼脆弱的根系。锄刃刮过土地,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汗水很快便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额角、鬓边流淌,滴入干渴的土地,瞬间消失无踪。厚重的粗布短褐被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又被体温和日光烘烤着,散发出混合着汗味与泥土的气息。
李茂年纪尚小,体力终究不济,劳作不到一个时辰,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呼吸也变得粗重。李守耕偶尔直起酸麻的腰身,用搭在肩头、已然湿透的汗巾胡乱抹一把脸,看看天色,又看看两个儿子,声音沙哑地鼓励,也像是命令:“撑住了,草就是祸害,现在偷懒,秋天就得饿肚子。这日头,对谁都一样狠。”李丰见状,默默接过弟弟手中的锄头,示意他到田埂边那棵仅有的小树荫下喝口水,歇歇力,自己则咬紧牙关,加快了挥锄的频率,试图分担更多。田埂上,张氏和李丫也没闲着,她们负责将锄下来的杂草收集起来,运到地头晒干,以备柴火之用。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热浪,远处树林里传来蝉鸣,嘶哑而绵长,更添烦闷。时间在无数次重复的弯腰、挥锄、汗如雨下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每一寸变得干净整洁的土地,都烙印着汗水与辛劳。
【施肥的辛劳与期盼】
除草并非夏耘的全部。在杂草得到初步控制后,追肥是另一项紧要工作。肥料是开春以来便积攒的宝贝——主要是从猪圈里起出的、经过初步发酵的厩肥,混合着灶膛里的草木灰,数量有限,每一勺都显得弥足珍贵。
李守耕用一柄木勺,极其仔细地从堆肥处将颜色发黑、气味浓烈的粪肥舀到两个木桶里。李丰和李茂兄弟俩一前一后,用扁担抬起沉甸甸的粪桶,步履蹒跚地运到田边。然后,他们直接用手,一把一把地抓起粘稠的肥料,精准地施放在每一株粟苗的根部周围。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手上沾满污秽,但在农人眼中,这却是庄稼的“粮食”,是秋收希望的寄托。
“这肥跟上去,苗秆就能更壮实,根基扎得深,”李守耕一边动作,一边对儿子们说道,既是在传授世代积累的经验,也是在为疲惫的家人打气,“等到抽穗灌浆的时候,籽粒才能饱满。交了官府的租子,咱们自家瓮里的米,或许也能多几捧。”话语朴素至极,却道出了最现实、也最迫切的期盼。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鼻尖不断滚落,混入肥料和泥土之中。
【午间歇息与孩童的憧憬】
日头升到天顶,阳光变得最为毒辣,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地面的土块被晒得烫脚,连空气都仿佛扭曲起来。这是一天中唯一可以稍作喘息的时刻。一家人撤到田埂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投下的、有限而珍贵的荫凉里。张氏和李丫准时送来了午饭——依旧是雷打不动的粟米饼子、一小碗黑乎乎的咸菘菜,以及那罐早已被晒得温吞的开水。
李茂几乎瘫软在树根下,小脸被晒得通红,连说话的力气都似乎耗尽。李丫懂事地用一块湿布巾,小心翼翼地给哥哥擦拭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李丰靠坐在粗糙的树干上,望着眼前这片在灼热空气中微微波动、如同绿色海洋般的粟田,身体极度疲惫,心中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腰背的酸痛、手臂的肿胀是真实的,但目光扫过自家田里那明显比邻家更为整齐、杂草更少的庄稼时,一丝微弱的、属于劳动者的成就感悄然滋生。
“哥,”李茂歇过一口气,恢复了些许精神,又开始憧憬起来,仿佛全然忘记了刚才的辛苦,“爹前儿个说了,等秋收完了,卖了新粟,说不定……能给我买双新麻鞋哩!现在这双,脚趾头都快顶出来了。”
李丰看着弟弟充满期盼的眼睛,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尚且单薄的肩膀:“嗯,加把劲,把草除干净,肥施足,秋收肯定差不了。”他也忍不住在脑海中勾勒起金秋时节的景象:沉甸甸的谷穗在风中摇曳,全家人在打谷场上忙碌,金黄的粟米堆成小丘……这简单而纯粹的丰收愿景,是支撑他们对抗眼前酷暑与疲惫的最强大、也最实在的精神力量。
【持续的劳作与坚韧】
短暂的午休过后,是一天中更为难熬的下午。太阳虽略偏西,威力却丝毫不减,经过整日暴晒的土地持续蒸腾着滚烫的热气,让人窒息。除草、施肥的工作必须继续。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阵涩痛;手臂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从酸麻渐至麻木。但没有人能够停下,节令不等人,田里的庄稼更等不起。
李守耕的身影始终在田间移动,沉默、佝偻,却带着一种与土地融为一体的坚韧,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他的这份沉默的坚持,无形中成为了两个儿子的榜样。李丰努力模仿着父亲,将年轻身体里蕴含的力气,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这片家族赖以生存的土地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体会到,史书上寥寥数笔的“太康之治”,其最真实的基石,正是这千千万万个如同父亲一样的农户,在无垠的田野间,用最原始的劳作和无声流淌的汗水,一砖一瓦构筑起来的。
直到夕阳终于收敛起最后一丝酷烈,将天际染成一片橘红,燥热渐渐被晚风带来的凉意所取代,天色开始擦黑,一家人才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疲惫到极点的身躯,扛起锄头,踏上归途。脚步踉跄而沉重,但每当有人回头望去,看到那片经过一整天精心打理、杂草尽除、施肥妥当的田地,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安宁而充满生机时,一种混合着艰辛与慰藉的复杂情感便会悄然浮现。
【章节结尾:汗水浇灌的希望】
夜晚,李丰躺在土炕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般酸痛,却难以立刻入睡。白日的酷热、劳累的余威,以及歇息时对秋收那点微弱的憧憬,仍在脑海中交织盘旋。隔壁传来父母压低嗓音的交谈声,隐约能听到他们在计算着剩下的农活,担忧着未来几日的天气,也期盼着最终能有所收获。
他深刻地明白,这夏耘期间流淌的每一滴汗水,都是连接春播的希望与秋收的果实之间,不可或缺的桥梁。它们渗入土地,滋养着庄稼,也浇灌着这个平凡农家在最艰难处境中,依然顽强存续的、微薄而执着的希望。太康年间的盛世图景,在帝都洛阳的宫阙楼台间,或许是由文治武功、典章制度所描绘;但在这河内郡温县李家堡的田野里,它却是由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用最质朴的方式,一锄一锄,在汗水与泥土中刻画出来的。
这充满艰辛与期盼的夏耘,不过是漫长农耕岁月中一个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片段。它无声地构成了这个时代最基础、也最坚韧的脉搏,在土地的深处,缓缓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