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纵横天下之沉浮2

第2章 官府的告示

  太康元年,三月十五。

  晨雾如一层半透的薄纱,尚未来得及被初升的日头完全蒸散,李家堡的宁静便再一次被那急促、铿锵、不容分说的铜锣声生生敲碎。这次的锣点,比起几天前宣告天下统一、改元太康时,敲得更为密集,更为用力,每一声“铛”都像是带着铁器般的冷硬,直直撞进每个尚在晨炊烟火气里、或正准备扛起农具下地的庄户人心里。

  “铛——铛——铛——!”

  锣声的间隙,差役那拖着官腔底子、却又因用力而有些变调的吆喝,穿透薄雾,清晰传来:“里正有令!全村丁口,凡年十六以上成丁者,速至祠堂前聚合!县衙颁行《占田课田》施行细则,事关各户田亩、租调、徭役!片刻不得延误——!”

  李丰(时和岁丰)正和父亲李守耕在自家院中。父亲蹲在地上,就着一块表面已被磨得中间微凹的青石,用一把小凿刀,极其仔细地修整着耒耜头部木柄与铁刃銎口的接合处,那里有些毛糙,恐不牢靠。李丰在一旁扶着木柄。锣声骤起,父子二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李守耕将小凿刀轻轻放在脚边的草垫上,又拍了拍沾在粗布裤腿上的细碎木屑,动作缓慢而沉滞。他抬起眼,望向村口锣声传来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拢,眼角的皱纹因此显得更深了些。他低声道,声音像是从胸膛深处闷出来的:“来了。是月初说的那件事,细章下来了。得去听听。”语气尽力维持着平日的沉稳,但那双因长年劳作而略显浑浊、此刻映着微亮天光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极力掩饰的凝重,如同看到远处天际聚拢的、不知是雨是晴的云。

  母亲张氏闻声从灶房探出身来,手上还沾着淘洗粟米留下的浑水,一边下意识地在腰间那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葛布围裙上擦拭,一边急切地问,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焦虑:“他爹,可是那‘占田’‘课田’的章程定下来了?你……你仔细听着,一字一句都记牢靠,回来咱们好生计较。”连正在一旁用破瓢舀着馊水,小心翼翼地往石槽里倾倒、喂那头半大黑猪的弟弟李茂,也好奇地伸直了脖子,想跟着去看热闹,被张氏回身一把轻轻拉住胳膊:“茂儿,老实待着!官家的事,娃娃莫去添乱,等你爹和兄长回来再说。”小丫头李丫则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半张怯生生的小脸。

  祠堂前的空地上,此刻已比上次皇帝改元颁诏时聚集了更多的村民。不仅是各家的户主,许多关系到自家田赋和丁口负担的妇人,以及那些已算作半劳力、即将或刚刚成丁的半大少年,也都挤在了人群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而复杂的气息,混合着早春清晨未散的微寒、脚下被踩实的尘土味、人群聚集带来的温热体气,以及一种更为无形的、名为期待、焦虑与不安的情绪。人们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受惊的蜂子:“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吧?”“占田七十亩,到底咋个占法?”“怕是租子也要定死了……”猜测如同暗流,在人群底下涌动。

  里正王福今日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穿上了那身唯有年节或见官时才上身的、绛色细麻裁成的深衣,腰间束着布带,头上戴着同色的幞头,站在祠堂前那几级最高的石阶上,努力挺直了平日略显佝偻的腰板,脸上试图摆出庄重与威严。他的身旁,除了那名手持铜锣、面色木然的差役和上次来过的那位县衙皂隶外,还多了一位人物。此人年约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皮肤是一种久居室内的苍白,穿着浅青色的绢布官服,头戴黑色进贤冠,身形瘦削,神情严肃,透着一股常年与文书案牍打交道的沉静与疏离感。他面前摆着一张从祠堂里搬出来的、略显陈旧的榆木矮案,案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素绢,上面规整地放着笔墨砚台,一派公事公办的郑重气象。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嗡嗡声渐响,王福清了清嗓子,双手向前虚按,提高了嗓门,试图压下现场的声浪:“静一静!乡亲们都静一静!”待议论声稍平,他先转向那位青袍官员,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放得颇低,然后才转身面对黑压压的村民,朗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表演式的郑重:“今日,县丞主簿身边的陈书佐,亲临咱们李家堡!乃是奉了上头的钧旨,专为宣示陛下天恩,颁布这《占田课田令》的详细章程!此乃关乎咱们李家堡每家每户、子孙后代吃饭穿衣、身家性命的天大事情!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陈书佐宣讲!谁也不许喧哗,仔细听着!”

  那位被称作陈书佐的官员,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里正的介绍,脸上并无多余表情。他从容地拿起案上那卷用楷书工整誊写在厚实麻纸上的告示文书,徐徐展开。他的声音不算洪亮,甚至有些平淡,但吐字极为清晰,带着官场文牍宣读特有的、平直而缺乏起伏的顿挫节奏,开始一字一句地宣读:

  “大晋皇帝制曰:朕膺天命,混一六合,解民倒悬,抚育黎元。今吴孽既平,海内初定,当使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以厚民生,以固国本。特颁《占田课田令》,着天下州郡,一体遵行,咸使知悉。”

  他略作停顿,目光在下方面色紧张、屏息凝神的村民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并不严厉,却有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打扰的冷淡,似乎意在确认众人都在聆听。然后,他稍稍放缓了语速,用尽可能贴近白话、但仍不免带着文牍气的腔调,逐条解释告示的核心内容:

  “其一,占田之制。”他提高了些声音,确保每个字都能送到后面,“凡我大晋编户齐民,丁男——年十六以上,至六十岁为正丁——国家允其占田七十亩!丁女,允占田三十亩!”

  “七十亩!”

  这个数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更为响亮、急促的窃窃私语。“七十亩?我的天爷!”“真有七十亩?”“咱家满打满算才二十亩薄田……”对于许多像李守耕家一样,实际耕种着不过三四十亩中下田,甚至只有十几亩山坡薄地的农户而言,这几乎是一个他们平日不敢去细想的数字。它意味着理论上,他们拥有了开垦或认领更多“无主”荒地的权利!许多人眼中闪过短暂的、灼热的光芒,仿佛看到了金灿灿的谷堆。

  陈书佐似乎对底下的反应早有预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再次提高了声调,那平淡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肃静!细则未尽,休得喧哗!”待那因“七十亩”而燃起的声浪稍息,他继续宣读,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带着强调的意味:

  “其二,课田之制。尔等需谨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丁男所占七十亩中,需向朝廷缴纳赋税之田,定为五十亩,此五十亩,即为‘课田’!丁女三十亩中,课田二十亩!尔等需明白,占田,乃朝廷予尔等垦殖之权、安身之基;课田,方是尔等身为编户、纳赋尽责之本!”

  接着,他念出了最为关键、也最让村民们心头骤然一紧、呼吸都为之一窒的赋税标准,语速平稳,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心上:

  “其课田之租调,制曰:每丁男之五十亩课田,每年需纳田租——粟,五斛!”(注:晋制一斛约合今27市斤)

  “此外,”他不给众人消化的时间,紧接着道,“每户——以丁男为户主——每年需纳户调:绢,三匹!绵,三斤!”

  宣读到这里,他再次停顿,目光变得锐利了些,一字一顿地强调:“此乃定额!白纸黑字,明令天下!除非遇大水、大旱、大蝗等不可抗之大灾,由朝廷特旨缦免,否则无论年成丰歉,不得短缺、拖延!违者,依律究办!”

  他略作停顿,仿佛想起什么,又补充了关于次丁与老小的细节,语气恢复了平淡:“至于次丁男——年十三至十五,六十一至六十五——占田、课田皆按丁男之半。老小——十二以下,六十六以上——及笃疾者,不课。”这几句他说得较快,仿佛只是必须交代的程式。

  陈书佐的宣读声落下,祠堂前出现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几乎每个能算得清粗账的村民,都在心里飞快地拨拉着那无形的算盘珠子,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与因“七十亩”而起的短暂灼热,迅速冷却,转变为复杂的盘算,最终沉淀为深深的忧虑和沉重。那“七十亩”画出的炊饼,香气似乎还在鼻端,但“五斛粟”、“三匹绢”、“三斤绵”的实重,已沉甸甸地压上了肩头。

  李守耕站在人群靠前的位置,嘴唇微微翕动,喉结上下滚动,无声地计算着,手指在粗布衣襟上无意识地划着:“五十亩课田,租五斛……一亩地合到一斗粟的租子。若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咱家那坡地,亩产若能有两三斛,这个租额,比起往年那些里正、胥吏上门,名目繁多、说涨就涨的杂税,倒也算得明白,甚至……可能还轻些?”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微微一松,但紧接着,“可这三匹绢,三斤绵……”他的眉头重新锁成了一个大疙瘩,下意识地用拇指搓着食指关节上铜钱厚的硬茧,仿佛能搓出丝绵来。他家只有妻子张氏在操持完家务、农闲时,能就着油灯,织些粗糙的葛麻布自家穿用,绢帛和丝绵向来是极为稀罕贵重的东西。这三匹绢、三斤绵,要么得用辛苦攒下的粮食去集市上换取,那得是多少石粟米?要么,就得妻女点灯熬油,耗费无数夜晚才能攒出?这无疑是压在胸口的一块冰凉的大石,比那五斛粟更让人发愁。

  旁边站着的邻居赵老三,是个黑瘦精悍、家里田地更少的汉子,此时忍不住朝李守耕这边挪了半步,压低了嗓子,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疑虑和不安:“李大哥,这占田七十亩,听着是天上掉炊饼的好事……可咱们村前村后,除了北坡那片连酸枣棵都长不好的石头滩,哪还有成片的、无主的好地?这七十亩,怕是画在纸上的月亮,看得见,捞不着啊……反倒是这课田五十亩的租调,可是铁板钉钉,到时候里正、差役上门,秤是官家的秤,尺是官家的尺,少一升粟、短一寸绢,怕是都过不去关!”

  另一位头发已花白、背脊佝偻的老农,姓韩,用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掌抹了把脸,叹道,声音里满是沧桑:“老三说得在理。地多了是画饼,租调可是实打实的,定死了额。遇上像前年那样,开春到入夏滴雨未下的大旱,地里裂得能埋进娃的胳膊,颗粒无收,可让咱们拿什么去交?往年遇上这样的灾荒,还能几十户聚拢了,一起去县衙门口跪着,磕头求告,盼着青天大老爷发发善心,看在老天爷不赏饭的份上,减免几分,或者允许拖欠些时日。这一定额,白纸黑字成了律令,怕是……求告无门了。到时候,怕是只能卖地、卖儿卖女……”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人群中也有几个年轻气盛、尚未真正当家理事的后生,脸上还带着对“七十亩”的憧憬,小声议论着,语气里有些跃跃欲试:“要是真能去北坡,下死力气开出几十亩地来,头几年是苦,可往后家里就能多存下几缸粮食,顿顿能吃上干的,说不定……还能攒下钱,说上一房媳妇……”他们的声音很快被周围更多沉重的叹息和忧虑的低语淹没了。

  里正王福站在台阶上,将底下众人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见议论声越来越大,且忧惧之言明显多过欣喜,便提高了嗓门,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劝诫与警示的神情,用一种“我为你们好”的口吻道:“乡亲们!要往亮处想!要体会陛下和朝廷的良苦用心!这是实实在在的恩典!给了大家占田的权利,就是鼓励咱们多垦荒地,多打粮食,把日子往红火了过!这租调定额,明明白白,也是为了避免下面的胥吏胡乱加派,变着法子盘剥大家!这是皇恩浩荡,体恤咱们小民不易!往后,只要肯下死力气,舍得一身汗,这黄土地里就能刨出食来,就有奔头!咱们都得感激圣恩才是!”他的话听起来在理,却总让人觉得隔着层什么,落不到实处。

  那陈书佐也适时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此令之本,在于均平赋役,使民有所依,国有所入。各户现有田亩,若不足占田之数,可向里正申报,由县衙派人勘验确系无主荒地后,准予开垦,登录在册。若……”他在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人群中几个穿着体面些、面色一直比较平静的人,“若现有田亩已超占田之数……暂且不究,然其田赋亦需按朝廷新制,依占田之数缴纳。”最后这句话,他说得略快,有些含糊,但人群中那几个显然是村里田产较多的小地主或富户,眼神不易察觉地闪烁了几下,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似乎暗暗松了口气。“暂且不究”,这四个字,在此刻听来,意味深长。

  李丰(此刻,陈稷的意识如同一个清醒而略带悲悯的旁观者,栖息于少年李丰的身体里)静立在父亲身侧,如同田垄边一株沉默的禾苗,冷静地观察着这场即将深入千家万户、塑造无数人命运的官方宣示。他脑海中所承载的、来自另一个视角的历史认知与政治理解,如同一面清晰的铜镜,与眼前鲜活的、充满焦虑的众生相相互映照,无情地勾勒出这《占田课田令》在理想框架之下,复杂而近乎残酷的现实本质。

  他清楚地看到这政策的双面刃:

  *理想的骨架与许诺:它确乎是西晋王朝在终结百年分裂、混一六合后,意图重塑经济根基、巩固新朝统治的顶层设计。目标明确:将战乱产生的大量流民重新固定在土地上,扩大垦殖面积;将混乱而不均的赋税征收标准化、定额化,以期稳定财政收入,同时抑制汉末三国以来豪强地主肆意兼并、隐匿人口、威胁中央集权的趋势。对于在漫长战乱与割据中饱受摧残、普遍渴望安定与可预期生活的普通自耕农而言,一个明确的、看似固定的负担,在风调雨顺的太平年景下,或许真能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与喘息之机,比起以往胥吏的随意摊派,像是一种“进步”。

  *现实的贫瘠与枷锁:然而,“占田七十亩”更像是一张由洛阳朝廷签发的、华丽而空泛的远期汇票。河内郡乃中原腹地,开发已久,除了那些贫瘠不堪、难以开垦的边角山地、河滩沼泽,或是早有归属、只是暂未耕种的“荒地”(其归属往往微妙),哪里还有成片的、无主的、值得投入血汗的“良田”等待认领?普通农户缺乏开荒所需的雄厚资本——充足的粮种、健壮的耕牛、高效的铁器,以及应对最初几年可能绝收或歉收的粮食储备与心理耐力。那“七十亩”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井中月,是画上饼。而“课田五十亩”及“租五斛、绢三匹、绵三斤”的定额,才是即刻悬于头顶的、实实在在的枷锁。农业,从来是“靠天吃饭”的行当,水、旱、蝗、瘟,任何一次天灾,都可能让倾注了全家一年血汗的土地颗粒无收。而这定额租调,却不会因“老天爷不赏饭”而有分毫减免。在丰年,它或许是可承受之重;一旦遭遇荒年,它便立刻化为勒紧农民脖颈、足以令人家破人亡的索命绳。届时,告贷、质押、卖地、鬻儿卖女,甚至彻底破产、沦为流民或依附豪强的佃户,几乎是可预见的悲剧链条。而诏令中对现有土地已超过占田数额者“暂且不究”的暧昧态度,更是赤裸裸地揭示了这项政策的妥协性与不彻底性——它并未,也不敢真正触动地方世家豪强已然坐大的土地兼并利益。所谓的“均平赋役”,从起点上,就已向既有势力倾斜。

  *基层的镜像与无力:里正王福那套“皇恩浩荡”、“往亮处想”的鼓舞,与陈书佐“公事公办”、“依制而行”的刻板解释,共同构成了一幅帝国政策在基层执行的经典镜像。他们是皇权与律令抵达乡土社会的末梢,负责传达与初步解释,却绝无权力也无意去解决政策条文与乡间现实之间那巨大的、难以逾越的鸿沟。最终,这纸盖着皇帝玺印、从洛阳颁出的诏令,对于李家堡的村民而言,究竟是甘霖还是霜雪,几乎不取决于诏令本身的字句,而完全仰赖于后续执行过程中的吏治清浊、地方豪强的实际应对、以及最不可控也最无情的老天爷的脸色——而这些,恰恰是像父亲李守耕这样的底层农民,最无力掌控、只能被动承受的全部。

  他看到父亲眼中那抹因“七十亩”而短暂亮起、如同星火般的希望光芒,如何迅速被“五斛粟、三匹绢、三斤绵”的冰冷现实重担所笼罩、熄灭。他看到邻居们从最初的兴奋骚动,转变为对租调定额的深深忧虑,以及对“占田”如何真正落地的普遍怀疑与无力感。这纸承载着新朝气象、意图“与天下更始”的诏书,经过州郡县乡的层层传递与解读,最终落到李家堡这方小小的祠堂前,激起的并非万民欢腾、感恩戴德,而是沉甸甸的负担感、对未来的茫然,以及深植于农耕民族骨髓里的、对“定额”与“天灾”相结合所产生后果的本能恐惧。

  宣示和简单的答疑(多半是重复告示内容)持续了约大半个时辰,陈书佐最终将那卷告示文书,郑重地交由里正王福,亲手张贴在祠堂外墙上那片较为平整的土墙表面。王福对着人群又叮嘱了几句“仔细观看”、“有不解可来问”之类的场面话。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没有人高声喧哗,大多沉默着,或与相熟的人并肩走着,低声交换着意见,脸上早不见了来时的好奇与隐约的期待,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盘算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那“七十亩”的诱饵还在远处微微闪光,但近在眼前的“五斛三匹三斤”,已像一道清晰的篱笆,圈定了他们接下来一年,乃至许多年,必须奋力挣扎的生存边界。

  李守耕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加沉缓,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未翻的湿泥里。李丰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半步的距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宽厚、微微佝偻的背影里透出的无形压力,那是一种当家人对全家生计突如其来的、更严峻考验的凝重承担。阳光已然升高,明亮地照着村庄的土路、矮墙和刚刚冒出新绿的树梢,却驱不散父子二人心头沉沉的阴影。

  回到自家那座低矮的、土坯垒就的院门,母亲张氏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妹妹李丫也怯生生地拉着母亲的衣角。灶房屋顶的烟囱,炊烟已变得稀薄无力,粥怕是要凉了。

  “咋样?他爹,新政到底是咋说的?租子……重不重?”张氏急切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在丈夫和长子脸上来回逡巡,想提前看出吉凶。

  李守耕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院门口那块他常蹲着抽旱烟的石墩旁,慢慢蹲下身,仿佛这个姿势能让他承受更多重量。他从腰间摸出那杆被手磨得油亮发黑的竹制旱烟袋,又从一个小布袋里仔细捏出一小撮焦黄的烟丝,按进铜烟锅里,然后用火石“咔嚓”、“咔嚓”费力地打了几下,才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中,让他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良久,才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在清晨已变得温煦的阳光中扭曲、缭绕、慢慢散开。他望着自家那几间再熟悉不过的土坯房,望着墙角那几件农具,声音低沉地、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地,将听到的“占田七十”、“课田五十”、“租五斛”、“绢三匹绵三斤”等关键信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评论,只是陈述。

  当听到“绢三匹,绵三斤”时,张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围裙的边缘,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像是在问丈夫,又像是在问自己:“三匹绢……这得……这得织多久?光是买丝线的钱……就得多少石粟米去换啊……今年,眼看又是……”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对于这个家庭,绢帛的负担,可能比那五斛粟更直观,更令人绝望。

  年幼的李茂似乎只敏锐地捕捉到了“七十亩地”这个庞大的数字,眨着尚未染尘的大眼睛,带着天真的兴奋问:“爹,那北坡的石头地,咱家去占吗?占了是不是就能多打粮食,以后……以后就能多吃几顿稠粥,不用天天喝照见影子的稀汤了?”

  李守耕抬起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此刻更显愁苦的脸,看了看小儿子眼中不谙世事的亮光,又看了看忧心忡忡、脸色发白的妻子,最后目光扫过沉默伫立、眼神却异常沉静的长子。他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近乎苦涩的笑意,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大口子的手,轻轻摸了摸李茂茸茸的头顶,声音沙哑,带着烟熏后的滞涩:“傻小子,地……不是那么好占的。那北坡,石头比土多……眼下,顾不上想那么远。”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南坡自家田地的方向,语气变得沉实,像是在下达一项不容置疑的命令,又像是在给自己和家人打气:“先把眼前的春耕忙完,把地里的草锄干净,一遍不行就两遍。盼着今年老天爷开眼,风调雨顺,日头雨水都赶在节骨眼上,秋后……能多打几斗粮,把官家定的租调,想办法凑齐、交上,才是眼下的正经,是活路。”

  李丰(陈稷)静立一旁,将父母言语间无法掩饰的沉重、弟弟天真无邪的憧憬、这个清贫家庭在宏大政策下微小的期盼与巨大的现实压力,尽收眼底。他心中一片雪亮,澄澈而微凉。这《占田课田令》,如同史家笔下那名声赫赫却又争议不断的“太康之治”本身,表面是光鲜亮丽、充满儒家仁政理想的盛世蓝图,内里却从一开始就布满了难以弥合的制度裂缝与利益妥协。它向天下描绘了一个“耕者有其田”、“赋役有常”的安定幻梦,但对于李家堡,对于千千万万个如李家一般,在黄土里刨食、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农户而言,最紧迫、最真实的课题,并非那遥不可及的“七十亩”,而是如何在这看似皇恩浩荡、实则枷锁暗藏的新政之下,先熬过眼前的春荒,应付那已然白纸黑字、铁板钉钉的租调定额,在这刚刚完成统一、号称步入“太康”的庞大帝国最边缘的角落,于沉重的缝隙之中,艰难地寻觅、攥住那一线微弱如风中之烛的生机。

  帝国的统一与新政的阳光,穿过重重宫阙、州郡府县与山河阻隔,历经无数文书传递与官腔解读,最终照耀在这座小小的、由黄土和汗水垒就的农家院落时,已然变得稀薄而清冷,失去了最初的温度与力度,投下的,是一道交织着遥远许诺的微弱光斑与近在眼前赋税阴影的、斑驳而真实的图形。太康年间的盛世幻梦,带着它理想主义的温度与现实主义冰冷的骨架,才刚刚在这片古老而疲惫的土地上,拉开它沉重而真实的序幕。而生活,具体而微的、一日三餐的、与土地生死纠缠的生活,仍要继续。父亲磕掉烟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对李丰说:“拿上锄头,走吧。”目光已然恢复平日的沉静,那是一种认命之后,更为坚韧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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