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胥吏的新嘴脸
太熙二年春,河内平原的冻土在反复的冷暖交替中,表层勉强化开,露出深褐色的泥泞。道旁的杨柳枝头,挣扎着吐出些许鹅黄的嫩芽,在依旧料峭的寒风中微微颤抖。官府的胥吏们,却已迫不及待地踩着残存的冰雪和泥泞,开始了新一年的“公务”催征。然而,与往年相比,这一次下乡,他们的做派发生了微妙却又触目惊心的变化。若说以往还需披着一层“奉章办事”的薄纱,偶有刁难索贿,尚存几分对潜在规则或舆论的顾忌;那么今春,这层最后的遮羞布,似乎被一股自上而下弥漫的戾气,彻底撕扯了下来,露出了赤裸裸的贪婪与倨傲。
这种变化,最先也最深刻地刺痛着的,正是像李丰(时和岁丰)这样身处帝国治理最末梢的“邻长”。作为连接官府意志与农户生计的脆弱纽带,他对这种从权力肌体深处渗透下来的冰冷与蛮横,体会得尤为真切。
这日清晨,春寒刺骨,昨日一场夹杂着冰粒的冷雨,让乡间土路变得泥泞不堪,踩上去噗嗤作响。县衙的钱税吏,依旧是那个面色蜡黄、眼角永远耷拉着、透着精明的钱某人,此番却不再是往日那般带着一两个懒散跟班、慢悠悠踱步而来的光景。只见他骑着一头颇为健壮的青骡,身后紧跟着四五个手持红黑水火棍、面色冷硬、眼神警惕的差役,马蹄(实为骡蹄)沉重地踏破泥泞,溅起浑浊的泥浆,径直闯到了里正王福家那低矮的院门前。那阵势,全然不似例行公事的核户催税,倒更像是前来捉拿要犯、兴师问罪。
王福早已得到风声,心惊胆战地小跑着迎出来,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谦卑笑容,腰弯得极低:“钱大人!您老真是辛苦,这春寒料峭、道路难行的时节,这么早就大驾光临,快请屋里坐,喝口粗茶,暖暖身子驱驱寒气!”
钱税吏高踞骡背之上,丝毫没有下地的意思,只是用手中那根细韧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抽打着靴帮上溅落的泥点,眼皮懒洋洋地抬了抬,鼻腔里哼出一股混杂着骡马体味与清晨寒气的白雾,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坐就不必了,王里正。开春了,上头催逼得紧,跟索命一般。今年的户等复核、春耕后的徭役预派,桩桩件件都耽搁不得。你速去将各邻的邻长都召集过来,本官要当面训示,布置差事,不得有误。”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倨傲与不耐烦,与往年那种带着市侩算计、偶有讨价还价的腔调,已是天壤之别。
【训话的威胁:赤裸的索求】
不多时,李丰与其他几位头发花白或面露愁苦的邻长,被匆匆召至王福家那间略显狭窄、光线昏暗的堂屋。钱税吏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屋内唯一一张像样的靠背木椅,大马金刀地坐着,四名差役如狼似虎地分立两侧,手持的水火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威慑声。王福和几位邻长则只能垂手躬身,挤站在下首逼仄的空间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公堂审讯。
钱税吏用那双透着精明与冷漠的眼睛,缓缓扫视了一圈眼前这些战战兢兢、如同待宰羔羊的基层小吏,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锥,扎入人心:
“尔等皆是乡里推举出来的邻长,虽说未入流品,也算吃着朝廷……嗯,半碗官家饭。当今天子新登大宝,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北疆不靖,用度浩繁。尔等更应恪尽职守,尽心竭力,为上官分忧,办好差事,方不负皇恩。”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语气也加重了几分:“今年的户等复核,关乎各户赋税徭役之轻重,乃重中之重!尔等务必亲自踏勘,仔细核对人丁田产,据实具报!若有隐瞒包庇,核查不清,导致户等不实,赋役不均,扰乱了朝廷法度……哼,届时,休怪本官铁面无私,按律追究尔等失察渎职之罪!”
这“失察渎职”的帽子,扣得又大又沉,其中的威胁意味,赤裸裸毫不掩饰。所谓律例,解释权尽在其手,轻重全凭其心意。紧接着,他又提及即将开始的春季河道清淤徭役,需按户等摊派壮丁。
“徭役派丁,讲究个公平公允,但也需体察民情,懂得变通。”钱税吏慢条斯理地说着,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令人心慌的哒哒声,“有些人家,丁口兴旺,出个把劳力,无伤根本;有些人家,生计艰难,或可酌情……减免一二。当然,这‘酌情’二字,也需看各户是否识得大体,懂得‘表示’。若是冥顽不灵,不懂规矩,那便只好按最重的额度派丁,以示惩戒了。王里正,各位邻长,这里面的分寸、火候,你们可得仔细掂量,把握好了。”
他已几乎不再做任何遮掩,直接将“索贿”与“减负”划上了粗暴的等号。以往还需农户战战兢兢地“孝敬”,或胥吏旁敲侧击地暗示,如今则变成了居高临下、近乎公开的指令性勒索。
【具体的刁难:李丰的亲历】
训话完毕,钱税吏开始逐一召见各邻长,核对具体户等细节。轮到李丰时,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家管辖的五户丁口、田产变更情况,仔细核对后工整记录在册的簿子呈上。钱税吏漫不经心地接过,粗糙的手指随意翻动着纸页,目光在“李守耕”户那一栏停了下来。
“李守耕家……嗯,丁男两名,李守耕,李丰……次子李茂,年已十五,也算半丁了吧?家中原有黄牛一头,耕作得力……”他抬起眼皮,目光斜睨着李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听闻……去岁秋后,这牛……似乎已非完整之身了?”
李丰心中猛地一紧,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万没想到,自家这等细微的财产变动,对方竟如此了如指掌,只得硬着头皮,如实回禀:“回大人话,去秋为凑足加征的‘恩赏税’,家中实在……万般无奈,将牛的一半股权,作价卖与了村西张家。”
“哦?一半股权?”钱税吏拖长了声调,手指重重地点在册子上李守耕的名字旁,“这生产资料之变动,于户等评定,干系重大啊!原本你家有整头耕牛,评定为‘中中’户,尚属勉强。如今只剩半头牛,这耕种之力,可谓大打折扣……依本官看来,这户等,需得重新考量了。评为‘中下’,乃至‘下上’,亦不为过啊。”
李丰的心直往下沉,如同坠入冰窟。户等若被下调,意味着同样的田亩,需要承担更高的赋税折算率,或摊派到更苦、更远、耗时更久的徭役!这分明是借题发挥,刻意刁难,意图再榨取一层油水!
钱税吏仔细观察着李丰脸上血色褪去、眉头紧锁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当然啦,户等评定,也非本官一人可决断,尚需综合考量。若是……嗯,家中明事理,懂得这其中的规矩,让本官在复核时,能‘看’得更真切、更周全些,或许……维持原等,也非不可能。”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亲昵与毫不掩饰的威胁:“丰哥儿,你是聪明人,年纪轻轻就当了邻长,前途……总还是有的。该打点、该打点的地方,绝不能省。这不光是为了你自家,你名下管辖的这几户,他们的户等高低、徭役轻重,不也都看你这个邻长会不会‘办事’,懂不懂‘规矩’吗?只要‘辛苦钱’到位,一切都好商量。若是榆木疙瘩,不开窍……”他冷哼一声,重重靠回椅背,拉长了脸,“那就只好公事公办,按最严的章程来了!”
【无奈的打点:集体的沉默】
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涌上李丰的头顶,屈辱与愤怒交织,几乎要让他失控地攥紧拳头。但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站着的里正王福,正不断使来哀求、乃至带着一丝解脱意味的眼色——显然,王福早已“打点”妥当,只求息事宁人。李丰眼前闪过父亲佝偻劳作的背影,家中那已空了一半的粮囤,弟弟李茂眼中日益积聚的叛逆与绝望……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勉强维持住理智,将那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硬生生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他默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从怀里掏出那串早已准备好、本打算用来购买春播种子和修补农具的、带着体温的铜钱——那是家中仅存的一点活命钱,恭敬地、几乎是颤抖着放在钱税吏手边的桌角,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大人辛苦……一点……茶资,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钱税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那串铜钱的成色和数量,嘴角微微下撇,似乎嫌其寒酸,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从鼻腔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李丰可以退下了。那关乎全家赋役轻重的户等评定之事,自然也就此打住,暂时维持了原状。
李丰脚步虚浮地走出王福家那低矮的院门,料峭的春风迎面吹来,打在他因极度压抑而滚烫的脸颊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一种彻骨的、弥漫至四肢百骸的冰冷。他看到其他几位邻长也陆续出来,个个面色灰败,眼神黯淡,彼此对视间,无人言语,只是沉重地摇头,发出无声的叹息。一种悲凉的共识,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开来:这世道,是真的变了。昔日胥吏尚且遮掩的贪婪,如今已变得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有恃无恐,如此狰狞可怖。
【章节结尾:腐败的加速】
回到家中,父亲李守耕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询问的目光。李丰没有细说那令人作呕的索贿细节,只含糊地低语户等暂且未变。但李守耕看到儿子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色,以及那原本装着买种钱、此刻却空空如也的瘪瘪钱袋,心中已然雪亮。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问出口,只是化作一声悠长、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所有苦难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充满了对这个世道的彻底绝望与无力。
夜深人静,李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辗转反侧。钱税吏那副有恃无恐、公然将权力化为勒索工具的丑恶嘴脸,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挥之不去。他清晰地认识到,这种基层吏治的急速恶化,绝非孤立现象。这必然是洛阳朝堂之上,权力更迭混乱、秩序失范的恶果,已如同瘟疫般蔓延至帝国最末梢的神经。上位者忙于内斗倾轧,无暇也无力约束治下庞大的官僚系统,导致底层胥吏阶层趁机肆意妄为,加速腐败,竞相搜刮。他们如同嗅到帝国肌体开始溃散气息的鬣狗,变得更加贪婪、大胆和猖獗。
法律的条文、道德的约束,在失控的权力和极度膨胀的私欲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形同虚设。太熙二年的这个春天,带给河内郡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并非万物复苏的生机与希望,而是来自那些手持水火棍的“皇权代表”们,更加冰冷、更加赤裸、也更加肆无忌惮的掠夺。帝国的根基,正在被这些疯狂啃噬的蛀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掏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