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船坞外，心境市的天空正从“黎明唤醒”的鱼肚白，过渡到“生产力高峰”的、略带刺眼的亮蓝色。但在这片被精确调控的天幕下，铭染感受到的只有刺骨的寒冷。昕然就是“心源体”的真相，像一把冰锥刺穿了他的理智，留下一种混合着滔天愤怒和巨大无力的虚空感。

　　他不仅是在与一个系统作战，更是在与一个将所爱之人作为核心祭品的、亵渎神灵的机器作战。摧毁系统，可能意味着彻底失去昕然；但维持系统，昕然将承受永恒的折磨，而亿万灵魂终将被“净化”。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无比恶毒的困境。

　　“我们必须把这事捅出去！”陈建国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脸上还带着伤，但眼神燃烧着底层人民被逼到绝境后特有的狠厉，“把数据复制几千份，撒得到处都是！让所有人都知道那帮杂种在干什么！”

　　铭染缓缓摇头，声音因疲惫和痛苦而沙哑：“没用的。记忆档案局控制着所有信息渠道。任何大规模的数据泄露，都会在几分钟内被标记为‘恶意伪造’，并通过官方叙事和算法推送，迅速淹没在‘情绪明星出轨’或‘新款情晶发布’的热点里。我们会被塑造成精神错乱的阴谋论者，甚至可能触发‘涅槃协议’的预备条件——‘大规模认知失调’。”

　　他顿了顿，看向手中那小小的存储器：“这东西是证据，但更是炸弹。在找到正确的引爆方式和安全距离之前，拿出来就是自毁。”

　　陈建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不。”铭染的眼神重新聚焦，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冷静浮现出来，“我们需要盟友。不是街头的传单，而是能理解这份数据价值，并且有力量、有动机去使用它的人。”

　　他想到了安雅背后的势力——方舟联盟内部反对“涅槃协议”的一派。他们或许是机会，但更是与虎谋皮。周锐的威胁言犹在耳，联盟内部的斗争波诡云谲，与他们合作，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我们需要更多‘眼睛’和‘耳朵’，”铭染继续说，思路逐渐清晰，“需要知道系统内部的实时动向，尤其是关于‘涅槃协议’的激活状态和‘心源体’的稳定性。清洁队像疯狗一样找我们，我们不能再轻易露面。”

　　陈建国明白了铭染的意思：“你想让我动用我的关系网？”

　　“是的。你是这座城市的地下人，外卖网络、维修通道、黑市消息……我要你帮我建立一个预警系统。不需要他们知道具体原因，只需要在发现异常——比如清洁队大规模异常调动、特定区域能源波动异常、或者关于‘系统维护’‘紧急演习’的奇怪风声时，能给个信号。”铭染看着陈建国，“这很危险。”

　　陈建国咧嘴，扯动了嘴角的伤疤：“老子送外卖超时被扣钱的时候更危险。这事交给我。别的没有，就是认识不少不想被当垃圾清理掉的‘残渣’。”

　　“还有，”铭染补充道，“想办法查一下，‘琉璃广场’地下深层维护通道的能源系统，最近有没有异常的、小规模的维护记录或者访问日志。”他记得阿信说过，子午线实验室的能耗特征与那里相似。

　　陈建国记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再次分开。铭染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仔细研究窃取来的数据，寻找系统的弱点，同时，他必须尝试接触安雅背后的势力。而陈建国，则将像一滴水，融入这座城市的阴影脉络之中，唤醒那些沉默的感知细胞。

　　铭染没有回工作室，那里是首要监控目标。他利用“焊狗”提供的几个安全屋地址，辗转来到了位于“忧思旧城”更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旧式公寓楼的地下室。这里信号隔绝，空气浑浊，但暂时安全。

　　他打开离线终端，再次潜入数据的深渊。除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核心秘密，他开始专注于技术细节：系统架构的冗余节点、情绪能量传输网络的枢纽位置、“涅槃协议”信号分发的可能路径、以及……维持“心源体”生命和连接所需的核心设备清单。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份设备维护日志上。日志显示，维持“心源体”生命状态的生物维生系统，有一个定期的、强制性的物理维护窗口。在此期间，系统会切换到备用模式，稳定性会短暂下降，但“心源体”本体的隔离级别会降到最低，以便进行硬件检测和营养液更换。

　　下一个维护窗口，在七十二小时之后。

　　这是一个极其短暂、但可能是唯一能接触到昕然（哪怕是她的物理躯体）的机会！也是系统防御可能出现的、转瞬即逝的漏洞！

　　但如何利用这个窗口？如何突破子午线实验室的重重守卫？如何在那短短的时间内，完成他想做的事——是尝试唤醒她？还是将她的意识数据转移？抑或是……更决绝的行动？

　　他需要计划。需要内部接应。需要技术支援。需要分散注意力的佯攻。

　　他想起了忘川。那个守护记忆的老人，或许知道一些关于系统底层协议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也想起了林筱——那个被“静心疗养”的媒体人。如果她能恢复，她的影响力或许是一把利器。甚至，他想到了周锐的对手，方舟联盟内部的另一派……

　　他感觉自己像一個试图用刻刀撬动整个星球的疯子。但昕然在容器中沉睡的脸，和“涅槃协议”那冰冷的倒计时，让他没有疯掉的奢侈。

　　他拿起一个一次性的加密通讯器，开始编写一条极其简短、充满隐喻的信息。收件人，是安雅上次联系他时使用的那个紧急频道。

　　信息只有一句话：

　　“琥珀中的昆虫，或许能咬断束缚它的树脂。但需要有人，先敲裂琥珀的外壳。维护窗口将至。”

　　他将信息发出。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次邀请。他在赌，赌安雅背后的人，对“涅槃协议”的恐惧，大于对失去“心源体”控制权的渴望。

　　接下来，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每一秒，城市上空的情绪市场依旧喧嚣，无数人在系统的编织的悲喜中沉浮，浑然不知自己的灵魂正被计量，命运正被推向悬崖。

　　铭染坐在昏暗的地下室里，终端屏幕的光映在他疲惫但异常坚定的脸上。他不再是那个只关心技艺的雕刻师，他成了一面镜子，一面映照出这个系统全部荒诞与残酷的、已经出现裂痕的镜子。

　　而镜子，有时也能成为武器。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