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临抬起的脚没有落下。

　　地面的震动从维修通道深处传来，比心跳更沉，一下接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迈步，护目镜里的坐标数字突然扭曲，像被高温烤化的金属。眼前的空间开始撕裂，不是爆炸，也不是坍塌，而是像旧数据被强行覆盖，一层层剥落。

　　他的身体动不了。铜螺丝刀还插在地上的接口里，刀身剧烈震颤，像是在回应某种频率。胸前那道旧伤疤再次发烫，光感顺着皮肤蔓延，一直延伸到颈后的脑机接口。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再睁眼时，他站在一个封闭的控制舱内。四周是灰白色的合金墙壁，头顶有几盏老式荧光灯，闪着微弱的黄光。空气中有淡淡的铁锈味，混合着冷却液的气味。中央是一张弧形操作台，屏幕亮着，倒计时正在跳动：**00:07:33**。

　　下方一行小字：“目标个体：周无妄|污染指数归零程序启动”。

　　画面切换，出现一个男孩的照片。蜷缩在角落，双手抱头，脸上全是汗。那是十二岁的周无妄，穿着实验室的白色病号服，右臂外骨骼还没安装。照片边缘标注着时间——1987年4月12日。

　　何临知道这一天。

　　这是伪神系统第一次临床实验失败的日子。也是他母亲作为第七号实验体，被送进手术室的前一天。

　　他低头看自己。防护服还在，左胸口袋的数据笔没丢，腰间的存储器也完好。但右手的铜螺丝刀不见了。他下意识摸向后腰，却发现刀已经出现在操作台的接口里，刀柄微微发红，像是刚经历过高负荷运转。

　　护目镜弹出新提示：【宿主权限最高级·已激活】。

　　他明白了。这不是幻觉。林净初用她的消散换来了这次回溯。她成了通道，而他被送进了真实的历史节点。

　　耳边响起声音。

　　“这不是记忆回放……这是我亲手关闭的时间牢笼。”

　　声音来自角落的投影屏。画面分成两半。左边是1987年的控制室，右边是2027年的陆观明办公室。两个时空并列呈现。2027年的陆观明坐在轮椅上，右手缺失的小指在空气中轻轻抽动。他看着屏幕里的另一个自己——年轻的、驼背的、正在输入代码的陆观明。

　　代码流在空中交织，形成复杂的纠缠结构。量子信号不断跳变，像是两条本不该相遇的时间线，硬生生被拉到了一起。

　　“你记得吗？”2027年的陆观明开口，“我们当年说好，只要发现系统异常，就启动隔离协议。可你没等我回来。”

　　年轻的陆观明没回头。他的手指还在敲击键盘，速度快得几乎残影。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未来的自己说，“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犯错。”

　　话音未落，他伸手按下一个红色按钮。整个投影空间剧烈震荡。年轻的身体被一股无形力量拽向屏幕边缘，那里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混乱的数据流。他挣扎，但无法抵抗。最后一刻，他转头看向操作台方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下一秒，他被吞没。

　　投影熄灭。控制舱恢复安静。

　　何临站在原地，呼吸很轻。他终于懂了。所谓“审判”，不是由谁来裁决对错，而是让每一个参与者，亲眼看着自己种下的因，结出无法回避的果。

　　陆观明封锁了时间线。他把自己最年轻的意识推入历史，只为确保这一刻不会被篡改。他宁愿牺牲过去的自己，也要完成这个闭环。

　　何临走向操作台。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倒计时还在走：**00:06:48**。

　　他不能直接关闭程序。一旦中断，周无妄的污染指数就不会归零，后续所有事件都将改变——包括父亲发疯、母亲流产、他自己成为清洁工的命运。甚至连林净初的牺牲，也可能失去意义。

　　但他也不能任由程序运行到底。屏幕上显示的“污染指数归零”，实际上是一次强制神经重置。如果执行成功，童年的周无妄将失去全部记忆，变成一张白纸。那样的他，不会再追捕任何人，也不会再相信伪神系统。

　　可那样的世界，还是他们拼死走到今天的那个世界吗？

　　他的手落在操作台边缘。铜螺丝刀自动调整角度，刀尖与接口完全契合。系统识别完成，隐藏层级解锁。

　　屏幕上浮现一段手写批注，字迹熟悉得让他胸口一紧。

　　“若你看到此幕，请选择：重启？封存？还是……让它终结？”

　　下面是三个选项，没有说明后果。

　　何临盯着那行字。他知道这不只是技术选择，而是价值观的切割。重启意味着重新开始一切，封存是冻结当前状态，终结则是彻底删除这段程序，连同它背后的所有因果。

　　他想起父亲砸碎伪神像那天的眼神。不是疯狂，是清醒。那种看透一切后的平静。

　　他也想起林净初最后的笑容。她说她要守护答案。

　　答案是什么？

　　不是系统该不该存在，而是人类有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的左手缓缓握紧螺丝刀。刀身温度升高，接口处泛起淡金色的光。护目镜开始加载新的数据流，来自母亲的神经录音芯片残留信号。那段话在他脑海里响起：“他们用我的大脑当服务器……但现在，你自由了。”

　　自由不是逃避选择，而是面对。

　　他抬起右手，指向屏幕上的“终结”选项。

　　指尖距离确认键还有两厘米。

　　就在这时，操作台突然震动。倒计时跳到**00:05:11**，画面一闪，切换成另一段影像。不再是周无妄的照片，而是一间手术室。无影灯下，一个女人躺在台上，腹部隆起。监控仪显示胎儿心跳稳定。

　　是他的母亲。

　　旁边站着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对着镜头。他正在调试设备，嘴里低声说着什么。何临听不清内容，但当他转身时，何临看到了脸。

　　是周无妄的父亲。

　　影像只持续了三秒，随即恢复原状。倒计时继续。

　　何临的手停在半空。

　　原来如此。周无妄之所以执着于维护伪神系统，是因为他父亲死于那次实验事故。而那次事故，正是因为有人试图阻止母亲接受手术。安全局误判为暴乱，开火镇压。

　　如果“污染指数归零”程序不执行，童年的周无妄会记住父亲临终前的画面，仇恨会延续。但如果执行，他又将失去全部情感根基。

　　无论怎么选，都有人要付出代价。

　　控制舱的灯光忽然暗了一下。不是停电，而是某种能量波动掠过。护目镜提示：【检测到跨时空信号同步中】。

　　他知道这是陆观明最后的连接。那个将自己年轻意识抹除的男人，仍在用残存的数据流支持他。

　　何临深吸一口气。他收回右手，转而用左手推动铜螺丝刀，将其完全插入接口。

　　系统发出低频嗡鸣。屏幕上的三个选项开始融合，最终变成一个新指令：

　　【允许宿主手动干预进程】。

　　这意味着，他可以修改程序逻辑，而不是被动选择。

　　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删除原有脚本，重新编写条件判断。他加入了一个新的触发机制——只有当周无妄在未来某一天主动放弃追捕时，污染指数才会真正归零。否则，程序将保持待命状态，永不执行。

　　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希望。

　　代码输入完毕，他按下回车。

　　屏幕闪烁，弹出确认框：【新协议已保存。是否立即生效？】

　　何临没有立刻点击。

　　他看向倒计时。**00:03:22**。

　　他知道，一旦确认，这段历史就会被永久标记。未来的周无妄将不再受系统操控，而是真正拥有选择的权利。

　　他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

　　控制舱的空气变得沉重。铜螺丝刀发出轻微的震动，像是在催促。护目镜边缘闪过一行小字：【数据通道稳定性剩余：47%】。

　　他不能再等了。

　　左手握住刀柄，右手缓缓下压。

　　指尖触碰到确认键的瞬间，操作台突然爆出一串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