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斐所住之处很偏,方圆一里,拢共不过五户人家。
眼下,这些左邻右舍们,似乎都聚到一起了。
“官爷,铁柱还不满十五,还是个孩子,不能从军啊!”
远远地,李斐便听到了何老汉的声音,沙哑悲戚。
原来与乡民们对峙的,竟是一伙官差。
这些人青衣瓜皮帽,腰间一边别着锁链铜牌,一边斜挎带鞘腰刀,颐指气使,气势凌人。
反观村民们,则比见了土匪还更恐惧几分。
李斐明白了,这伙差役是来募兵的。
越国实行募兵制,按照律法,由年满十五的男子自愿投军,这些人一旦被招募,便大多留在军中以此为业,官府则需支付军饷军粮。
可在龙山县,所谓募兵,早已和强征无异。
且村民被招募后,也几乎拿不到饷银,只堪堪混口饭吃。
而近些年,越国和北面的燕国频频交战,被招募者,往往死于沙场,无法回到故乡叶落归根。
故而,后面募兵时几乎无人响应,最后就变成了县衙强征,但凡不从,便定一个“不应得为”的口袋罪名,轻者笞四十,重者杖八十,每年都有被杖毙者。
远处,李斐心道:今年年初似乎募过兵,这还没到年底,又来一次,看来越国前线战况不妙啊。
他快步往何老汉家走去。
此刻,一个差役已用锁链一端的环扣,将铁柱的右手扣住,后者死死挣扎,脸色已涨的通红。
那衙役一脸不耐,狠狠踹了铁柱一脚后尤不解气,甚至将腰刀拔了出来。
铁柱再倔,可一见明晃晃的长刀,也吓得不敢动弹。
一旁的何老汉更是连连讨饶,还弯腰悄悄塞了五两银子给为首的差役。
那差役收了银子,脸色倒温和了许多,笑道:“没想到啊,你个老东西还有些家底。”
“若是前几月,你这五两银子倒够了,可惜这次,县令大人下了严令,若招募不到足数的壮丁,我可交不了差。不过看在你知晓孝敬的份儿上,这一路上,我会让这小子少吃点苦头。”
“不不,官爷,铁柱还小,官爷,你放过他这一回罢,明年我们一定去!”何老汉说罢,又要去塞银子。
周围的一群乡民,皆面有怒色,可惜敢怒不敢言。
可眼下,这些乡民一瞧何老汉手中锃亮的银锭,立刻就有几人投去贪婪之色,这几人中,有个老妪,甚至还张头向何老汉屋中望去,显然不解为何何老汉会有这么多银两。
很快,这几个乡民就不再怒视差役,甚至,有人心中开始希望铁柱被抓走,这样一来,如果何老汉家中还剩有银子,那...他们也许就能...
那几个差役也起了贪婪之心,一把抢过何老汉手中银两,狞笑道:“老头,你银子不少啊!如今越国有难,不如将这些都上缴县中!”
为首的差役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人拉着何老汉,显然是要回屋去搜刮一番。
那衙役拖着何老汉,如拖一只牲口,可临近篱笆门前,忽觉有人拦路。
那衙役抬头一瞧,见是李斐,也愣在原地,脱口而出:“是你?!”
他名刘安,正是那日和秦熊一同上门威胁李斐的快手。
且秦熊前日便和他说过,要和手下带上弓弩,去结果了李斐。
他本以为十拿九稳,可秦熊失踪近两天了,这李斐却还活着...
一想到这,刘安顿觉冷风簌簌,遍体生寒。
提着何老汉的手,都不觉一抖。
何老汉在地上滚打一圈,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
他用泪眼瞧向李斐,但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斐已帮了他一家许多,难不成,现在还要人家得罪衙门?
要知道,今日这阵仗,可不是秦熊来时可比的。
那秦熊霸蛮,他还敢顶上一两句,拿越国律法说说事,可如今这些差役,其本身就代表了越国律法,律法的解释权在人家手中,他们这些乡民拿什么反抗?
李斐认出了刘安,目光越过他漠然扫视一圈,落在领头的衙役身上,淡淡道:“依照越国律法,有秀才功名在身者,可收三人为奴仆,这三人不必服役,更不必响应募兵。”
说罢看向铁柱:“铁柱,你可愿意?”
这是越国官府给秀才的特权,常有秀才藉此牟利。
铁柱当即反应过来,高声叫道:“愿意!俺愿意!”
那为首的衙役脸色一沉:“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边境战事吃紧,七日之内,必须招募足数兵勇,你若是举人,官爷我就给你这个面子,可秀才...”
说罢冷笑几声,轻视之意表露无遗。
李斐双眼微眯,如今他正在清修,如无必要,实在不愿闹出什么杀官差造反的事来,徒惹麻烦。
可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想到这里,李斐藏在袖中的手指,已夹住了一张新绘制的【飞剑符】。
就在此时,刘安快步小跑,来到那领头的衙役跟前,附耳小声嘀咕几句。
那领头神色几番变化,先惊疑,再权衡,最后显露出忌惮。
抬起头再看李斐时,眼中再没一点轻视。
他一咬牙:“好!既然越法有言在先,那本官爷就依你!走!”
说罢,便令人解开铁柱的束缚,带着四个手下扬长而去。
刘安走时,还弯腰冲李斐一笑,露出谦卑讨好之意。
方才他将秦熊之事和班头说了。
要知道,秦熊可带了神臂弩这种杀器,饶是如此,如今却生死不知,几个手下也不见踪迹。
这样想来,要么李斐深藏不漏,武功高不可测,要么,此人智计绝人,神不知鬼不觉将秦熊阴死了。
总之,这是个狠人。
他们为衙门办差,才拿多少俸禄?何必玩命?
再说了,在这少抓几人,去别的村补上就是了,些许小事,何不卖对方一个人情?
其中种种,李斐心中已然有数。
可这一幕落在乡民们眼中,就让他们心头震动不已了。
要知道,龙山县这些差役平日里难缠似鬼,他们这些布衣乡民,在那些人眼中,和牲口也差不了多少。
但凡收税募兵,绝不会空手而归。
今儿李斐一句话,竟将何家小子保下来了?
看那差役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怕他?
这酸秀才先前一文不名,如今本事了?
当即,寂静的人群,便开始热闹起来:
“还是秀才有本事,这些差役也要怵你三分哩!”
“是啊,李斐,下次他们来收税,你可要帮婶子说说话!前些年你落魄的时候,婶子还给了你一个水煮蛋呢!”
“李斐,我前几天去县里,听人说,你上山采药卖了不少钱,俺家都揭不开锅了,你能不能...接济一下?俺可是看见了,这几天铁柱老给你送吃食,何老汉的银子,是你给的罢?都是乡里乡亲,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话一出,其余乡民登时双眼放光。
是啊,何老汉腿脚不便,铁柱一个娃娃,爷孙两能不饿死都谢天谢地了,哪来那么多银子?
如果李斐真那么有本事,那何老汉这些银子,说不得还真是李斐给的。
当即,几户人家都将李斐围作一团,都说家中快揭不开锅、要饿死人了,求李斐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救他们一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