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晋阳城外的荒原染成一片赭红。风卷起焦土的气息,混杂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硝烟,掠过青年豫让单薄的肩头。他站在一处高坡上,眺望着那座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城池,目光沉静如水,却藏不住深处翻涌的暗流。
晋国六卿倾轧,范氏、中行氏已灭。曾经显赫一时的门庭,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木横陈。豫让曾辗转于这两家门下,怀揣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抱负,却终究未能等到那个能让他倾心效命的主君。范氏家主骄矜自用,中行氏多疑善妒,他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枚可随时弃置的棋子。
“士不知己……”豫让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五,却已尝尽世间冷暖。腰间佩剑虽利,却无处可挥;胸中韬略虽广,却无人可诉。
暮色渐深,他转身走下高坡,沿着一条熟悉的小径往家走去。那是晋阳城外一处简陋的院落,竹篱茅舍,却因一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温暖。
推开柴门,灶间的炊烟袅袅升起,妻子芸娘正蹲在灶前添柴。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倦意的脸。见到豫让,她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忙起身迎上来,接过他脱下的外袍,轻声道:“夫君回来了。”
豫让点点头,目光落在芸娘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上,心中一阵酸楚。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芸娘摇摇头,拉他在案前坐下,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又配了一碟腌菜。“今日城中可有什么消息?”她轻声问,眼中带着关切。
豫让沉默片刻,将今日所见所闻缓缓道来。范氏、中行氏的覆灭,让晋国政局再度洗牌,智、赵、韩、魏四卿势力更盛,尤其是智伯,如今权倾朝野,气焰熏天。而像豫让这样曾依附于败亡之族的门客,如今更是前途渺茫。
“今日我去城中打探,听闻智伯正在广纳贤士,”豫让语气平静,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如今的我,又有何资格再去投效?”
芸娘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夫君之才,岂是常人能及?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豫让苦笑:“时机?范氏、中行氏败亡时,我亦如此安慰自己。可如今……天下之大,竟无我豫让立锥之地。”
他想起昔日在中行氏门下时,曾献上加强边防、整顿吏治之策,却被嗤为“书生之见”;在范氏府中,他因直言谏诤而遭排挤,最终只能黯然离去。那些屈辱与不甘,如影随形,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芸娘轻声道:“夫君可知,为何妾始终信你?”
豫让抬头看她。
“因你心中有‘义’,”芸娘目光坚定,“你不屑趋炎附势,不愿同流合污。这样的你,终有一日,会遇真正的知己。”
夜深人静,豫让独坐院中,望着天边孤月。芸娘已睡下,他却毫无睡意。腰间佩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伸手轻抚剑身,仿佛在抚摸自己未曾展露的锋芒。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篱笆外。豫让警觉地起身,手按剑柄。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豫让先生可在家?”
豫让皱眉,沉声问:“何人?”
“故人之后,特来传讯。”
豫让犹豫片刻,打开柴门。门外站着一名黑衣男子,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却目光炯炯。他拱手一礼,低声道:“在下乃中行氏家臣之后,冒昧来访,是有要事相告。”
豫让请他入院,黑衣男子却摇头:“此处不便多言。三日后,城西废祠,有要事相商。”说罢,不等豫让回应,便转身策马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豫让立在门前,心中疑云密布。中行氏已灭,其家臣四散,此时突然有人寻来,所为何事?
三日后,豫让如约前往城西废祠。那里曾是中行氏祭祀祖先之地,如今荒草萋萋,断壁残垣间弥漫着衰败的气息。
黑衣男子早已等候多时,见豫让到来,快步迎上,低声道:“豫让先生,在下张佑,乃中行氏门下张孟之后。”
豫让记得张孟,那是一位忠勇之士,在中行氏败亡时战死。他微微颔首:“张君寻我,所为何事?”
张佑目光灼灼:“中行氏虽灭,然忠义之士未死。我等暗中联络,欲图复起,需先生这般大才相助。”
豫让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中行氏已亡,何必再做无谓挣扎?”
“非为复辟,而为雪耻!”张佑语气激动,“智伯狼子野心,覆灭范、中行二氏,屠戮无辜,此仇不共戴天!先生曾受中行氏之恩,岂能坐视?”
豫让沉默。他确实受过中行氏些许恩惠,但那远非“知己”之遇。更何况,以卵击石,徒增伤亡,非智者所为。
张佑见他不语,又道:“先生若愿相助,我等愿奉先生为首。”
豫让缓缓摇头:“恕难从命。”
张佑脸色一变:“先生是惧了?”
“非惧,”豫让目光平静,“乃不愿见更多无辜之人送死。”
张佑冷笑:“原来豫让也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
豫让不怒反笑:“死有何难?难的是死得其所。”他转身欲走,却又停步,回头道:“劝君一句,放下执念,各自安生吧。”
离开废祠,豫让心中并无轻松之感。张佑等人的悲壮,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理想与热血。可现实冰冷,他早已学会审时度势。
归家途中,经过晋阳城集市,却见人群骚动,一队甲士押着几名囚犯招摇过市。豫让认得那些囚犯,正是张佑及其同伙。他们浑身是血,却昂首挺胸,目光中毫无惧色。
“是中行氏余孽,今日问斩!”路人窃窃私语。
豫让站在人群中,看着张佑被押上刑台。四目相对时,张佑忽然大笑:“豫让!你看好了,今日我等之死,便是明日你之镜鉴!”
刀光闪过,鲜血喷溅。豫让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
当晚,豫让罕见地饮了酒。芸娘陪坐在侧,默默为他斟酒。
“今日……我见了张佑,”豫让醉眼朦胧,将日间之事缓缓道来,“他骂我贪生怕死。”
芸娘轻声道:“夫君不是惧死,是惜死。”
“惜死?”豫让苦笑,“惜何人之死?为何人之死?”
芸娘握住他的手:“为那个真正值得你效死之人。”
豫让抬头,看着妻子清澈的眼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是啊,他并非畏死,只是在等待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赴死的“知己”。而在此之前,他必须活着。
夜深,豫让醉倒在案前。芸娘轻轻为他披上外衣,吹灭油灯。月光从窗棂洒入,照在豫让紧蹙的眉头上。梦中,他仿佛看见自己手持长剑,立于千军万马之前,身后是那个值得他誓死效忠的主君……
而现实中的晋阳城,智伯的旗帜已插满城头。新的权力格局正在形成,旧的忠诚与理想,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豫让的“士”之路,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