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安宴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皮逻阁那双锐利的眼睛,已从政治版图的整合,转向了更为实际、也更具战略意义的领域——财富与命脉。盐,洁白如雪,是生命不可或缺的滋味;铁,黝黑沉重,是农具与兵戈的根基。掌控了盐铁,便扼住了南诏乃至整个南中地区的咽喉。
羊苴咩城内,仿长安东市西市格局设立的“蒙舍市”日渐喧嚣,但皮逻阁的目光早已越过苍山洱海,投向了更遥远的地平线。他不仅要满足内部需求,更要让南诏成为西南盐铁贸易的枢纽,以此积累国力,交织利益,将大唐、吐蕃、甚至更遥远的国度,都编织进一张以南诏为中心的经济网络中。
然而,蓝图宏伟,执行却需专才。南诏新立,蒙舍族人勇武善战,于商贸之道却并非所长。那些归附的乌蛮各部,或固守山林狩猎,或习于小块农耕,对于组织大规模、长途的商队,与形形色色的外邦打交道,同样力有未逮。
就在此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开始在皮逻阁的议事厅中被提及——昆弥。
昆弥并非一个强大的部落,甚至其主体早已在历次部落兼并中消散,但其遗民中,有一支自称“纳”的族人群落,却以其独特的生存技能,在夹缝中顽强延续。他们不善耕种,不喜征战,唯一的本领,便是驯马、赶马,以及对西南密如蛛丝的古道了如指掌。他们是为数不多能穿越瘴疠之地,翻越雪山垭口,将货物运往吐蕃、骠国(今缅甸境内),乃至通过间接渠道,触及天竺(円毒)与波斯商队的引路者。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如同幽灵般穿梭于各方势力之间,凭借中立的姿态和不可或缺的技能,换取微薄的生存空间。
“昆弥……纳……”皮逻阁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洪成矢,你觉得这些人,能为本王所用否?”
洪成矢沉声道:“殿下,纳族人确实熟知商道,但其性狡黠,如同山间野狐,只认路途与报酬,不认君王与邦国。用之,或可速通商路;但若控之不住,恐生肘腋之患。”
“控?”皮逻阁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自信与不容置疑,“在这南中之地,还有本王控制不住的人和事吗?传令,召昆弥纳族头人,入太和城觐见。告诉他们,本王欲设立‘盐铁监’,正需他们这等人才效力。若愿归附,本王不吝厚赏,赐其族正式身份,划给牧场;若是不从……”他未尽之语,淹没在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中。
消息传到文华馆时,爨崇道正在整理前朝关于盐铁专卖的卷宗。听到“昆弥纳”这个名字,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他记得这个族群。昔日爨氏强盛时,也曾与纳族人打过交道,雇佣他们的马队,将滇池区域的盐巴运往西部换取药材皮毛。他们沉默寡言,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对道路的记忆力堪称恐怖,索要的报酬也极为苛刻,但承诺的事情,从未失信。
“纳族人……怕是又要被卷入漩涡了。”杨老夫子在一旁叹息,“皮逻阁这是要榨干南中每一分可利用之力啊。”
爨崇道没有作声。他仿佛看到那些穿着破烂羊皮袄、脸上带着风霜刻痕的纳族赶马人,在皮逻阁巨大的权力机器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与无力。他们或许能驯服最烈的野马,能辨识最险峻的山路,却无法对抗洪成矢麾下的铁甲精兵。
数日后,昆弥纳族的头人,一个名叫“阿多”的干瘦老者,带着几名族中骨干,被“请”到羊苴咩城。他们没有进入蒙舍殿,而是被直接带到了洪成矢的军衙。没有盛大的宴会,没有虚伪的寒暄,只有赤裸裸的威逼与利诱。
据说,阿多头人起初试图保持纳族一贯的中立,强调他们只愿做赶马人,不愿归属任何一方势力。但洪成矢只冷冷地向他展示了浪穹诏覆灭后收缴的、堆积如山的武器,以及一份拟定的、将纳族传统放牧区域划为军马场的命令草案。
与此同时,皮逻阁也抛出了诱饵:正式承认纳族为南诏“盐铁监”下属的“驿马司”,头人阿多可任司丞(虽无实权,却是官身),族中子弟可入选,享受官粮供给;划拨水草丰美之地作为专属牧场;其商队在南诏境内受军队保护,交易可享税收优惠。
恩威并施,软硬兼吃。在绝对的力量和生存的现实面前,纳族人那点坚持显得如此苍白。阿多头人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最后一丝抗拒也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认命。他匍匐在地,用生硬的官话表示,昆弥纳族,愿为世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很快,南诏“盐铁监”正式挂牌成立,直接对皮逻阁负责。其下设立的“驿马司”几乎全由纳族人填充核心位置。一张以羊苴咩城为中心,辐射四方的庞大贸易网络,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规模运转起来。
来自金沙江沿岸盐井的白盐,被纳族马队驮运着,一路向西,越过澜沧江、怒江,进入吐蕃,换取牦牛、皮毛和黄金;另一路向南,穿过热带雨林,抵达骠国,交换象牙、翡翠和珍稀木材。而来自吐蕃的矿石、骠国的宝石,乃至通过骠国转口而来的天竺香料、波斯玻璃器,也沿着这些古道,源源不断地流入南诏。
皮逻阁甚至授权纳族人,以“南诏盐铁监”的名义,尝试与那些偶尔出现在骠国港口的、皮肤黝黑的波斯海商接触,探寻直接贸易的可能。南诏的知名度,随着马帮的铃声和货物的流通,在广阔的区域内迅速提升。
羊苴咩城的仓库日益充盈,皮逻阁的财库也随之水涨船高。他利用这些财富,加速了驰道和驿站的修建,进一步巩固了对境内的控制;他赏赐有功将领,厚待归附首领,以利益捆绑人心;他招募更多汉地工匠,发展南诏自身的冶铁和制盐技术,减少对外依赖。
这一切的繁荣,都建立在纳族人奔波的马蹄和浸透汗水的脊背之上。然而,在这看似双赢的局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文华馆内,爨崇道被指派协助整理盐铁贸易的账目和文书。他得以接触到那些记录着交易物品、数量、路线的简牍。他看到了南诏如何通过控制盐铁出口,巧妙地影响周边势力的经济,甚至政治。给吐蕃某部的盐巴配额增加一些,或许就能换取其在边界问题上的让步;对骠国某城的铁器供应收紧几分,或许就能迫使其接受南诏的“保护”。
他也看到了纳族人在其中的处境。他们确实获得了官身和牧场,生活似乎改善了。但他们也彻底失去了自由。他们的路线被严格规定,交易对象被严密监控,所得利润大部分上缴盐铁监。那些纳族子弟被编入“驿马司”,实际上成了官府的奴工,稍有懈怠或差错,便会受到严惩。昔日在山野间自由穿梭的“野狐”,如今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成为了南诏贸易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一日,爨崇道在核对一批运往吐蕃的盐引时,注意到一个细节。这批盐的数量远超往常,指定的接收方是一个位于吐蕃东南边缘、与南诏关系微妙的小邦。而负责押运的,正是阿多头人最得力的儿子带领的一支纳族马队。
他心中一动,借口需要核对更早的档案,翻出了近半年与这个吐蕃小邦的所有交易记录。他发现,类似的、超出常规的大宗盐铁交易,这已是第三次,而且每次都是由阿多头人的直系亲属负责。交易记录完美无缺,所有手续齐备,似乎并无不妥。
但爨崇道却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以他对纳族人性格的了解,以及皮逻阁、洪成矢对盐铁贸易的严格控制,如此频繁且大宗地“照顾”一个关系微妙的边缘小邦,本身就不合常理。是皮逻阁另有更深层的战略布局?还是……纳族人在利用他们对商道的垄断和官府的信任,暗中进行着什么?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这个发现记在心里。他知道,在皮逻阁严密的统治下,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是一个突破口,也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几天后的傍晚,爨崇道在蒙舍市边缘,偶然看到了阿多头人。他正监督着族人装卸货物,那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显得浑浊而疲惫,腰背也更加佝偻。在与爨崇道目光接触的瞬间,阿多头人迅速移开了视线,但那短暂的一瞥中,爨崇道似乎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屈从,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不甘。
爨崇道转过身,缓缓走回文华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仿佛看到,在那条条被皮逻阁牢牢掌控的盐铁古道上,不仅流淌着财富,也奔涌着被压抑的欲望、无声的反抗和潜在的危机。南诏的繁荣,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看似稳固,内里却充满了不确定的暗流。
而他,这个隐匿在仇敌羽翼下的孤魂,所要做的,便是在这无尽的黑暗中,耐心等待,寻找那可能让流沙松动,甚至让城堡倾颓的,最细微的裂缝。盐铁控制了四方,却也可能在无形中,孕育着颠覆四方的力量。那墨痕下的星火,或许便能借此东风,燃起一丝微光。
羊苴咩城的暮色总比山间来得迟些,爨崇道踏着石板路上渐浓的阴影往文华馆走,耳边还回荡着纳族马队卸下盐袋时的沉闷声响。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片从旧档案里撕下的、记载着纳族商道秘径的残页——那是他前日整理卷宗时,特意藏起来的。
转过街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他下意识侧身避让,却见三匹快马掠过,马上骑士穿着驿马司的棕色短打,腰间却别着只有洪成矢亲卫才有的玄铁令牌。为首那骑士侧脸轮廓分明,正是阿多头人的儿子阿吉。爨崇道目光一凝,注意到阿吉马鞍旁挂着的皮囊并非装盐的粗布袋,而是绣着吐蕃纹样的羚羊皮袋,袋口隐约露出一截泛着银光的东西,不似南诏常见的器物。
回到文华馆,爨崇道借着整理账目的由头,再次翻出与吐蕃小邦的交易记录。他用指尖点在“交易地点”一栏——每次都写着“澜沧江畔古渡口”,可那渡口早在三年前就因山体滑坡被掩埋,如今标注的,是一个只有纳族老赶马人知晓的隐秘浅滩。更反常的是,这批盐的“损耗率”高达三成,远超寻常商队的损耗标准。
“在看什么?”杨老夫子端着一盏热茶走近,瞥见案上的简牍,眉头微蹙,“盐铁监的账目向来由洪成矢的人一手把控,给我们看的不过是皮毛。你这般较真,小心引火烧身。”
爨崇道将残页悄悄压在简牍下,低声道:“夫子可知,澜沧江畔的古渡口早已废弃?”杨老夫子一愣,随即了然:“你是说……纳族人在借道走私?”他刚要再说些什么,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名驿马司的士卒押着一个纳族青年往军衙方向走,那青年衣衫破烂,脸上带着血痕,正是前日帮爨崇道搬运过卷宗的纳族杂役。
第二日清晨,爨崇道去盐铁监送文书,路过驿马司的院落时,恰好撞见阿多头人。他正被盐铁监的主事呵斥,主事手里扬着一张羊皮纸,厉声骂道:“三成损耗?你当殿下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今日若不把损耗的盐找回来,你儿子阿吉就别想从大牢里出来!”阿多头人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攥着马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只是低声应着:“小人……一定找回来。”
待主事走后,爨崇道上前一步,递过一张记录着纳族牧场边界的舆图——那是他昨日熬夜绘制的,标注出几处尚未被官府登记的盐泉。“阿多司丞,”他声音压得极低,“这几处盐泉虽小,却能解燃眉之急。至于阿吉兄弟……或许‘损耗’的盐,本就没丢。”
阿多头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他接过舆图,指尖在那几处盐泉的标记上顿了顿,随即深深看了爨崇道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三日后,阿吉果然被放出大牢。更奇的是,盐铁监突然宣布,将与吐蕃小邦的盐铁交易“暂停三月”,理由是“商道瘴疠横行”。可爨崇道在整理往来文书时发现,南诏给吐蕃另一部落的铁器供应,却悄悄增加了两倍,而负责押运的,正是洪成矢的亲卫。
他心中豁然开朗:皮逻阁哪里是在与吐蕃小邦贸易,分明是在借纳族的商道,给吐蕃内部的敌对部落输送盐铁,挑动他们内斗!而那三成“损耗”的盐,一部分用来贿赂吐蕃边境的守军,另一部分,则成了纳族人暗中囤积的“保命粮”。阿吉被抓,不过是皮逻阁敲打纳族人的手段,既警告他们别私藏太多,也借机摸清他们的底线。
这日傍晚,爨崇道在蒙舍市的酒肆外,又遇到了阿多头人。他正与一个穿着吐蕃服饰的商人低语,见爨崇道走来,那商人迅速隐入人群。阿多头人走上前,塞给爨崇道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块带着吐蕃王室印记的玉佩。“这是……”爨崇道愣住。
“吐蕃小邦的赞普,愿与爨氏后人结交。”阿多头人声音沙哑,“他们恨透了皮逻阁挑动内斗,更恨南诏垄断盐铁。若你愿帮忙传递消息,他们可助你……重启爨氏旧部。”
爨崇道握着玉佩,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金印碎裂的声音,心中翻涌不止。这玉佩是机遇,也是陷阱——与吐蕃结盟,或许能加速皮逻阁的覆灭,但也可能引狼入室,让南中陷入更大的战乱。
他将玉佩藏进怀中,对阿多头人说:“容我考虑三日。三日后的傍晚,还在此地见。”
回到文华馆,爨崇道将自己关在书房。他铺开南中舆图,用朱砂在吐蕃小邦与南诏的边界画了一道线,又在滇池畔的爨氏旧地画了一个圈。盐铁古道上的暗流、纳族人的隐忍、皮逻阁的算计、吐蕃的野心……所有线索在他脑中交织,最终汇成一个大胆的计划。
三日后,爨崇道准时赴约。他递给阿多头人一封用爨氏密语写的信,“告诉吐蕃赞普,我可帮他们传递消息,但需答应我两件事:一是不得伤害南中百姓,二是若皮逻阁倒台,需支持爨氏重建秩序。”
阿多头人接过信,重重点头。夕阳下,两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交叠,一个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前朝遗孤,一个是被强权裹挟的族群首领,此刻却因共同的敌人,结成了隐秘的同盟。
盐铁监的钟声在暮色中响起,惊飞了檐角的乌鸦。爨崇道望着阿多头人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知道自己踏出的这一步,将让南中的暗流更加汹涌。但他别无选择——墨痕下的星火,若想燎原,总要借一阵风。而这盐铁古道上的风,才刚刚开始刮起。

